“你要的人,尽数在此。”
那些被捆绑手脚送来的人应已被狠狠审过,不用霍家堡再下什么酷刑,一个个全招了,皆是当日为夺寒玉枕假扮成土匪杀尽霍家堡三十五口汉子的人,就连幕后主事者们也给送来,即便那些人是太后的亲兄弟、亲子侄,全都五花大绑暗中送进霍家堡,摆明任由霍家堡处置。
霍婉清到得此际才觉察到年轻的毅王爷给她下了道题。
她霍家堡讨要的人已尽数在手,如何处置才是重点。
若杀,那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与当朝太后的关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朝廷一旦察觉了追究起来,极可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若然不杀,霍家堡闷气吞声把这大亏给吞下,将人好好送走,一切无事,说不准还有功。
霍婉清觉得年轻的毅王爷下的这道题一点也不难。
霍家堡痛快将人收下,受命扮成土匪杀人越货的那些人全痛快地一刀了结,至于太后的亲兄弟和亲子侄,霍家堡便留着慢慢处置,谁都不着急。
霍婉清内心感到安慰的是,她家阿娘在病故前还能亲眼瞧见仇人伏法,而这个“伏法”还是“江湖私了”,便觉格外解恨。
事情了结后,她家阿娘亦入土为安,身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再一次登毅王府大门求见。
她是来登门道谢的,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态度仍要做足才好,以表诚意。
那一次她被领进王府正堂前厅时,里边竟站着好些人,男女皆有,她遂安静立在一旁,等着坐在上首主位的年轻王爷发落好眼前人事——
“是本王的二舅命李管事你送来的?”傅松凛问得徐慢,笑笑的表情堪称温和。
被点到名的中年管事赶紧向前两步,微弯着上身,褐脸布满笑意。“是的。是家里二爷吩咐小的将人送来,二爷怕王爷您身边没个可心人照料,这两个奴婢懂得不少经络推拿之术,能时时帮王爷您松泛松泛筋骨。”
不等两名奴婢上前,一名也是管事模样的小老儿将带来的两姑娘往前一送,殷勤无比道:“王爷,这一双姊妹厨艺绝佳啊,连糕点小食都能捣腾出别样境界,是家里三爷让小的专程替王爷寻来,王爷留着,日日能吃得上别出心裁的美食,岂不美哉?”
“唔……”傅松凛剑眉略挑,下巴朝两名俊秀少年郎努了努,向在场的第三位管事问道:“二舅、三舅都送人来了,那这两个应该是本王小舅的手笔吧?说吧,都会些什么?”
第三位管事连忙恭敬答话。“王爷说的是,确实是家里四爷给安排的。四爷说,王爷想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们会也得会,不会也得会。”
“嗯……”傅松凛轻挲下颚,似在沉吟。
突然——
“那霍家大小姐会些什么呢?”
她差不多定住两息才意会过来年轻王爷正在问她话。
他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扫向静伫在边角的她。
她霍婉清年纪虽小,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杵在毅王府正堂前厅里的这些人究竟盘算些什么?傅松凛又在“演”些什么?她瞧着听着,心头雪亮。
号称“天下第一庄”的云曜庄是他的外祖家,上一代的主事撒手人寰,这一代的几位爷八成谁也服气不了谁,于是皆想拉拢他这个具皇家血脉的王爷外甥,还试图往他身边塞人。
那一日被带到他面前的那两名奴婢和一双姊妹花,当真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貌美如花,秾纤合度,各具特色,而他家小舅则“剑走偏锋”、“另辟蹊径”,送来的竟是俊美少年郎!
然,最最高招的仍是他毅王对她的那一问。
“本王于霍大小姐有恩,虽说施恩不望报,但霍小姐实是上门来报恩的,不是吗?”他微微牵唇。“所以本王想问,霍大小姐都会些什么?想怎么报恩?”
形势已不能任她再缩在边角,她是被“拉下水”了。
她向前走近几步,抬头去看,这才看清楚年轻王爷生的是何模样,同时看明白他眼底烁动的光,彷佛带着戏谑意味问着她——
你既然是来报恩,就该晓得如何回报吧?
且让本王看看,你这位霍家大小姐能帮上本王多少?
她福至心灵道:“回王爷,民女什么都会。”
他眉又挑,目光直勾勾。“噢,是吗?”
“是的。”语气更定。
“说来听听。”
她立定福身,十二岁的小身板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矮小,倒是气定神闲很能装。“所谓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民女要雅能雅,要俗能俗,懂得品味亦做得出好滋味,若要动起手来按摩推拿,民女不仅有家传绝技傍身,更有几把力气加持,定能把王爷整得痛痛快快、浑身上下舒舒服服。”
她的临机对应似乎“演”得太过头,年轻王爷的表情有剎那间的怔愣,但很快稳下,就见他颔首赞许般笑道——
“舅舅们送来的人可都无用武之地了,有霍大小姐一人,本王足矣。”
她自个儿送上门,结果是被傅松凛直接拿去当“挡箭牌”。
两名美婢、一双俏丽姊妹花以及两个俊美少年郎,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一个没收,因为他已有“什么都会”的霍家大小姐伺候。
尽管“拿她挡人”这样的法子使得并不精致,但明面上他是哪位舅舅都不得罪,态度也算委婉地摆明了。
云曜庄毕竟是他的外祖家,即使老爷子故去了,他的外祖母仍然健在,她想,他既不愿搅进舅父们之间的矛盾,可也没想与外祖家生出龃龉,所以适时出现的她实在是太好使的一招棋。
她配合着他,合得天衣无缝。
“霍大小姐既然执意报恩,总得让你报了才好,报了才能两清,两清就彼此不拖欠,心里才能舒畅……你说吧,想留在本王身边多久?”年轻王爷当众温声笑问。
突如其来一问,似又在考她的临机对应,她脑袋瓜有些乱,随口便答——
“二十。”
“二十年?”他这会子双眉皆挑,细长凤目荡出惊异波光。
一察觉他有所误解,她连忙摇首,深吸一口气稳下,道:“民女年十二,愿服侍王爷直至民女年满二十,以报王爷恩德。”
“唔……那前前后后可是女儿家弥足珍贵的八年光阴呢,霍大小姐舍得?”
“民女愿意。民女不悔。”相较他为霍家堡所做的,她八年光阴算得上什么。
只是年轻王爷像要在那些舅父们遣来的管事们面前作足了戏,当场淡淡又问:“那为何是二十岁?霍大小姐不想待个三年、五年就好吗?”
她被他问得略略发怔,想也未想便答,“民女有婚约在身,二十岁到了,便得嫁人。”
这一回换他发怔,八成没料到她会给那样的答复。
他忽地笑了,还频频点头,像被她逗乐。
“好!这报恩法子本王依了你,留你至二十,到时放你嫁人去。”
她上门是来道谢的,没想到事情最终发展成这般。
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这若是恩人讨要的报偿,她自是心甘情愿。
于是她将霍家堡交给阿弟霍沛堂以及几位老手管事帮忙照看,单独一个去到年轻王爷身边当女使。
头两年,霍家堡那边还须每隔两个月送一回账本进京让她过目,后来阿弟渐渐熟悉内外事务,送进帝京毅王府的就多是家书和……银票了。
欸,她家阿弟不知帮她备什么才好,又担心她饿着、冷着,常就一迭银票夹在家书中捎了来。
留在帝京那些年,阿弟每年至少会随霍家堡的马队来探望她一回,回回都能瞧见他又高了些、壮实了些,她十二岁离家进毅王府时,阿弟尚矮她半个头,待得她二十岁返回霍家堡备嫁,阿弟的身长都比她高出一颗头有余。
而直到离开毅王府,她家阿弟连着八年送来的那些银票,她一张也没用。
在傅松凛身边伺候了八年,说是报恩,王府账房可都月月拨了工资下来。
她身分是王爷的贴身女使,这活儿在毅王府中是独一份,据闻她的俸给是老管事问过主子爷才定下的,每月十两银子。
须知一县父母官年俸不过八十两,远远不及她这个贴身女使,父母官得管着百姓们的大小事,她仅须管着爷一人,而且是爷吃什么,她跟着吃什么,爷用了什么好东西,也不忘给她备一份。
她打小就喜欢马,喜欢策马迎风驰骋的痛快,霍家堡甚至辟了自己的马场,也从事马匹买卖的生意,知道她爱骑马,爷就时不时带她出城跑马去,在她十五岁那年还给她弄来一匹漂亮得不得了的母马,说是给她的及笄贺礼。
她想学射箭,他亦成全她,还手把手地教她箭法。
能得他这样的名师倾囊相授,她箭法自是突飞猛进,虽远远做不到百步穿杨,且女儿家的臂力亦比不上男子,但要想三十步穿杨应不是问题。
进毅王府当女使,得了一堆好处,在爷面前,她从未自称过一声“奴婢”,而他也由着她,有时连她自个儿都纳闷,她究竟是来报恩、任人差使的?抑或是进王府陪吃陪玩当小姐的?
叩、叩——
此时书房门外传来两声轻敲。
“何事?”傅松凛边问边走回红木长桌前。
来者是毅王府里的老总管,姓崔,隔着门听他恭敬询问——
“王爷,已是酉时三刻,爷要回房用膳吗?还是老奴让人将饭菜送进书房?”
“本王不饿,不用摆膳了。你下去吧。”
霍婉清见映在门纸上的影子似踌躇了会儿,语重心长般道:“爷啊,皇上对您挂怀,皇恩浩荡啊,特命太医院开下方子,是专治您身上旧疾的珍贵药方,您每晚都得喝上一碗药,对爷的身子骨有大大好处,那药就快熬好,您晚膳多少用点儿,用完了才好喝药啊。”
傅松凛先是静默不语,八成是懒得跟老总管在“用不用膳”这点子上纠结,遂道:“把饭菜摆到小前厅吧,本王等会儿就过去。”
“是。小的这就吩咐下去。”老总管的声音有了笑意。
霍婉清心想,这王府上上下下,看来也只有崔总管还能对傅松凛唠叨个一、两句,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忠心老仆,他大爷还肯给几分薄面,除此之外,真没人能管他了。
一刻钟后,傅松凛人已坐在定静院小厅里,两名婢子刚布好饭菜,而另两名婢子则在里间房里铺床、备脸盆水。
“都下去吧。”他淡淡道,婢子们不敢违令,曲膝作礼鱼贯而出,并将小前厅的两扇门安静关上。
这一边,傅松凛举箸吃了几口菜便不吃,又一刻钟后,崔总管亲自将熬好的药送来,一见满桌的菜就像没动过似,老总管低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话,先将厚实的药盅搁在临窗的半月桌上,再将保温在里边的药汁倒到白瓷碗里,送到傅松凛面前。
“先搁一旁,本王等会儿再喝。”他翻着一本从书房随手带出的兵防布阵图解书,正就着明亮的烛火细细研究,头抬也没抬。
“别被他糊弄!真搁着,他就不喝了!”
霍婉清捏住拳头对着崔总管轻嚷,幸好老总管与她同样心思,端着小托盘的手仍举得高高的,温声劝道:“爷还是先喝药吧,趁热喝下,药气行得快,才见功效。”
傅松凛静了几息,最终还是端起托盘上的白瓷碗,吹了吹,皱着眉头连喝四、五口,将黑乎乎的药喝下一大半。
霍婉清见他肯喝药,紧握的拳头这才缓缓松开。
老总管像也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随即道:“老奴这就让婢子们过来收拾,顺道送一盘千层糕过来,爷喝过药嘴里定然发苦,吃几块糕点刚好。”
崔总管前脚才跨出门坎,霍婉清就见面前男人再度将白瓷碗举起。
以为他欲将剩余的药汁喝掉,没想到——
“爷干什么?”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啦!”
她到底看见什么了?
他、他毅王傅松凛堂堂一个大男人,战场上攻无不克,朝堂上辅政安民,不痛痛快快把药喝尽,竟趁四下无人,把剩下的半碗药汁倒进那临窗摆放、修枝修得漂漂亮亮的白梅小树盆栽里!
那株白梅小树还能活吗?
噢,不对!重中之重的点根本不是盆栽,是他竟如此轻忽自己的身子!
懒得吃饭,不肯乖乖喝药,他就是欠人管。
都三十有五了还不肯成亲,如果有个贴心的枕边人管着、盯着,主持王府中馈,肯定不允他轻慢自个儿。
她心里一阵难受,胸中揪得疼痛,什么都做不了,仅能飘荡在他身边,看着,就只能,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