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那名叫“宋大”的侍卫快马返回京城毅王府,下了马连口茶也未喝,随即匆匆去到主子处理公务的书房重地求见。
宋大被叫进去,坐在红木雕花长桌前的傅松凛刚拟好一份军务奏折,后者手略挥,免了宋大欲下跪拜见的虚礼,开门见山便问——
“查出什么?”
宋大颈后莫名泛凉,觉得主子语调虽轻,听进耳里却像重石压心似,压得人都不敢恣意喘气。
他喉结暗动了下,答道:“小的按着王爷的指示追查,紧盯蔺家那一对堂兄弟,更在他们两人几次单独共处一室时伏在屋瓦上窥探……”略顿。“小的亲眼目睹、亲耳所听,蔺容熙与蔺慕泽之间确实不一般,虽身为男子又是本家堂兄弟却彼此爱慕,这几日蔺容熙因妻子的一尸两命伤心消瘦,蔺慕泽一直伴在他身边,蔺容熙私下原没给他好脸色看,直到前天夜里……”话到这里又顿了顿。
傅松凛将一旁的纸镇挪开,再将尚有五分满的茶杯拉到面前桌上,不经意般把玩着白瓷杯盖。“继续说。”
“是。”宋大深吸一口气,听令再道:“昨日是蔺家长房大夫人出殡的日子,按习俗讲究,出殡前一晚需作上一整晚的法事,前天夜里,灵堂上的超渡法事尚未圆满,蔺容熙却因体力不支险些昏厥,人立时被蔺慕泽带走……那一晚,两人就又好上,直至天明才一前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
傅松凛眉目淡然,似乎早推敲出来蔺慕泽与蔺容熙之间的事,他举杯饮了口香茗,慢幽幽问:“那么,蔺家大夫人的一尸两命可与他们俩有关?”
宋大恭敬颔首,遂把潜进顺泰馆蔺家查到的事仔细禀报。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蔺家这潭子水再深,深不过有心刨根究底的人。
待宋大将事说尽,幽魂听着听着不由得叹息,下意识又抬手抚着平坦的肚腹。
她看着她的爷,那张男性侧颜棱角分明,轻敛眉目的神态彷佛正为何事反复沉吟。
他显然很在意她的死因。
他命人暗中去查。
而今知晓当中原由,他可愿罢休?
“算了……爷,算了呀。”
幽魂摇头喃喃,遍寻不着法子传递心意,听到宋大直接问出——
“王爷可有决断?”
“嗯。”修长有力的指轻敲桌面。
“小的听候差遣。”态度更为恭谨。
沉吟过后,傅松凛眉睫一扬,终是发话——
“把蔺容熙与蔺慕泽之间的事闹开,不止在蔺家闹开,还须闹到明面上来,至少得闹到满帝京和繁县的百姓人人尽知……”
薄红嘴角浅淡翘起,恶意的神气尽藏细微里。
“就说他蔺容熙‘宠妾灭妻’,这个‘妾’还肥水不落外人田,竟与本家同姓兄弟有了茍且,最后‘妾身不明’的蔺慕泽因爱生妒、因妒生恨,终把爱人的正室与其肚里尚未出世的娃儿给害了……这篇‘断袖疑云’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记得先找几位厉害的说书客写上几折好段子,只要段子精彩绝伦,说书能说得扣人心弦,本王必有重赏。”
“遵命。小的这就去办。”宋大双手抱拳一揖,随即退下。
即使明白主子爷是在为她出气,化为幽魂的霍婉清仍旧忍不住跺脚。
“这又何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并非着急蔺家的名声就要毁在他手里,顺泰馆百年基业也不是说毁就能尽毁,她是怕公爹蔺纯年若得知是他在背后操纵一切,届时又不知要掀起什么波澜!
虽说定荣帝对他青眼有加、甚是重用,然伴君如伴虎,哪天惹得帝王不喜了,再小的事都能成为把柄,爷实该韬光养晦为好,岂能再为她的事犯难犯险?
好苦恼,好头疼,她几是围着他打转,直到见他转动书架角落一个葫芦形状的青玉摆件,她才定住脚步。
葫芦摆件实是一道机括,一被转动,红木长桌底下的地砖立时被打开。
对于这一道机括以及地砖下所暗藏的空间,霍婉清是知晓的。
那被打开的地儿并不大,约两尺见方,深度也才一尺左右,是给富贵人家藏放传家宝或极为贵重之物所用,只是她家的爷从未往里边藏东西,根本是多余的暗格……不,等等!她、她错了,此时地砖底下确实有藏物!
傅松凛将那藏物取出,搁在红木长桌上,是一只黄花梨木制成的中型木盒,盒盖和盒身上雕刻着活泼的花鸟纹,见几只小喜鹊立在梅花满绽的枝头上,“喜上眉梢”的喻意令箱盒显得十分讨喜。
……不像爷平时会选用的对象啊!
这精致木盒哪里来的?何时摆放的?
还有,木盒里到底放了什么,竟是被爷藏进地砖下的暗格?
她好奇心瞬间被挑起,就挨在一边等着他掀启盖子。
岂知等啊等,男人单手支颐坐在那儿,另一手搁在盒盖上轻轻抚摸那上头的花鸟雕纹,他望着木盒好一会儿,偏就没打算掀开。
忽地他轻咳起来,这一次没有一发不可收拾,几下呼吸吐纳调息,顺利将喉中和胸间的不适缓将下来。
接着他起身将木盒归回原位,青玉葫芦摆件一转动,地砖再次合起,自始至终都没让谁把木盒里的东西瞧了去。
拿出东西来又不给看,撩得人好奇心高涨……霍婉清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彷佛回到往昔,年岁小小的她还在爷身边伺候,然后又遭到她家的爷给“冷冷”地戏耍了去……的那种感觉。
回想爷与她之间的缘分,一切还得从辽东霍家堡说起。
霍家堡上上下下百二十口人多以走商为主,以走镖生意为辅,算是在江湖上讨饭吃,说是江湖人也不为过。
江湖走踏,本多凶险,她那身为霍家堡堡主的爹亲就在一次出外走镖中遇劫身亡,匪徒不仅越货更要杀人,那一支由霍家堡三十五位大小汉子组成的马队竟无一活口,在野林中被屠杀殆尽。
事情极不对劲。
须知那一次随她爹亲走镖的汉子们皆是霍家堡里数一数二的好手,江湖经验丰富,拳脚功夫亦颇为了得,以一敌五都不成问题,然而在长年太平的地方,这样一支走镖马队竟遭土匪杀尽夺货,连当地县衙都一头雾水,理不清究竟是哪儿来的土匪。
那一年她甫满十二,弟弟霍沛堂也才十一岁,一向与爹亲感情如胶似漆的阿娘因此突然其来的变故先是病倒,后又强撑着病体打理内外事务,她和阿弟也在一夜间被迫长大,成为娘亲得力助手。
当时靠官府是寻不到什么有用线索的,霍家堡遂运用自身在江湖上、三教九流间的人脉,明里暗里追查再追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挖出其中原由——
原来她家阿爹那一趟走镖其实也算走商。
洛玉江南一户相熟的富贵人家托阿爹往北边极寒之地弄得一方如枕头大的寒玉,据闻那寒玉枕能治失眠与头疼之症,只须夜夜枕着睡觉,包准一觉到天明,醒来则神清气爽一整日。
那方寒玉枕真让霍家堡那一支三十五口大小汉子的马队弄到手,作生意得讲信用,事先既收下一半巨额报酬为订金,为获取另一半报酬好早些回霍家堡与家人们团圆过年节,一行人遂护着寒玉枕往南边送。
一路无事,直到过洛玉江的前一夜才遭埋伏,众人被灭口,寒玉枕被夺。
既查出走商兼走镖的货为何,那就顺藤摸瓜吧。
这一“摸”真真不得了,那寒玉枕最后竟是进了天朝帝京,被当成“贺寿礼”一献献到当朝太后面前。
如此这般一查,便也不难查出是谁献的寿礼。
再追究当中原由和地缘关系,便也不难查出是何方神圣所策谋,为得那一方寒玉枕对霍家堡的人马下毒手。
那群土匪全是高手侍卫所假扮,背后指使者则是太后的娘家兄弟。
她霍家堡三十五口人遭难的那处县城,正是太后娘家那些外戚族亲盘踞之地,应是当中有谁打探到那方寒玉枕,买卖不成就开抢,还令手下侍卫假扮盗匪,真以为能在自家地盘只手遮天。
这事牵扯到天朝内廷,霍家堡自知凭己之力不足以定乾坤,直接求上武林盟,虽说朝野两分,江湖人不管朝堂之事,但这一次是江湖人被皇朝的人欺侮了去,不给个说法不成。
武林盟最后竟找上毅王傅松凛帮忙出头,此事乍闻之下确实突兀,但仔细想想,到底再精准不过。
傅松凛不仅是正统皇家血脉,亦是江湖上足可与武林盟比肩、号称“天下第一庄”云曜庄的外家子弟。
套句平民百姓的说法,就是云曜庄是傅松凛的外祖姥姥家。
老毅王爷当年之所以迎娶云曜庄大小姐为王妃,一开始颇有“酬庸”的意思。
据闻当时洛玉江南北的几道支流陆续遭水寇占据,贼人猖狂无端,势力日渐庞大,洛玉江水道几乎瘫痪,而朝廷几次派兵剿寇皆无寸功,最终是得了云曜庄出手相助才扭转颓势,一举平乱。
老毅王爷并非带兵剿水寇的将领,但他多年来忙着边疆军务,年过而立却迟迟未婚,老皇帝一道圣旨颁下,就把年已二十有五的云曜庄大小姐指给了他。
庆幸的是,虽说是被当时的皇帝推出去“酬庸”,老毅王爷与云曜庄大小姐堪称一见钟情,夫妻之间情深义重。
然,情太深亦为不幸。
老毅王爷战死边疆,由傅松凛扶棺运回帝京,才下葬不过三日,这位身为云曜庄大小姐的老王妃便抑郁病倒,且一病不起,情深不寿正是写照。
老王妃卧病十多日后在睡梦中故去,这让傅松凛在短短不到半年中承受了父亡母丧的巨恸。
即便失了怙恃,傅松凛身上的血脉依旧牢牢连结着朝廷与江湖,朝堂之务与江湖之事原本两不相干,但如果挪到傅松凛这边……嗯,好像就两面开通了。
要帮不帮,全凭他一句话。
而经由武林盟牵线,霍家堡一求求到年轻的毅王爷面前。
当时强撑病体斡旋诸事的娘亲再次倒下,身为长女的霍婉清不得不咬牙一肩扛起,十二岁的小姑娘去到傅松凛面前,下跪磕头,将所求之事仔细道明。
她那时候其实没能瞧清爷的模样,因磕完头后脑袋瓜一直低垂着,眸光紧紧盯着光洁的木质地板,想着,如若他不应,自个儿可有其他法子好使,思绪杂乱间却听到他轻沉道——
“本王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
她没赖着不走,也没再多求,虽是起身离开,却不知他究竟能否帮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