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冬尽,彷佛春来,像似夏至,像似秋临,是化成一抹幽魂之后,才晓得魂魄也有意识,但那股意识无法像寻常人那般完整,幽魂无法一直紧揪着意识不放,所以时不时会陷进无凰,宛若沉睡过去,坠进极深之渊,但每一次意识回归,她总能第一眼就看到她的爷。
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已度过三、五年,迷茫的幽魂依然飘荡在主子爷身边。
她家的爷眼角多了几道淡淡纹路,那张敛下莽气、清贵俊逸的面庞除了说不出的好看外,还透着令人心悸的沉郁神气,“惨”到不行。
真的是“惨”啊!
幽魂因为用不着躲着偷瞧,“光明正大”的她跟在爷身边,陆陆续续看到好多姑娘家,唔……甚至还有好几名男子,他们投落在主子爷脸上、身上的眼神,简直“惨不忍睹”、“惨绝人寰”。
那是被迷到晕头转向才有的眼神和表情,不管男的女的,一个个全冲着她家的爷发痴发昏。
主子爷似乎越添年岁越引得人垂涎。
他依然未婚,满帝京有那么多大家闺秀、世族贵女任他挑选,皇帝都想帮他指婚了,但他仍旧选择独身一人,于是渐渐有流言传开,说毅王傅松凛不爱女子爱男人,毅王妃的位子才会一直空悬。
她从王府下人口中听到那些传闻时,气到捏紧拳头都笑了。
想那蔺容熙和蔺慕泽,当她还在世时,不曾听闻关于他们俩的断袖流言,那是因她嫁作蔺家妇的这一道“盾牌”起了巨大作用,而今她家的爷仅是不想成亲,却被说得那样不堪,这世道实在艰难啊。
但,虽心疼他遭议论,她确实不明白他为何不想成亲,就如同她不明白,为何他夜半不睡,总时不时要晃进那座小院独坐。
清芳居。
那座与府中的主院落定静院相邻的素雅小院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是她当时在毅王府当女使时的住处。
幽魂的她重返旧时地方,清芳居中的摆设丝毫未变,铜镜妆台,圆桌圆墩,临窗下一张美人榻,角落摆着雕花蝴蝶纹的核桃木衣箱,屉榻收拾得整整齐齐,帷幔仍是她最爱的鹅黄颜色,读书习字用的长案上犹摆着文房四宝,连银铜相嵌的烛台都觉再熟悉不过。
每个角落皆有画面,令她留连,她记起入府那八年的种种,只是清芳居如今依旧,而人事已非。
当主子爷进到清芳居独坐,总是连一小盏灯火也不点。
他静静坐在迤迩进屋的月光中,明暗交织的面庞上是她如何也琢磨不出的神情,那眼神似拢着深厚的意味,也因而多了抹异样的脆弱,是从未在别人面前显露的模样。
她不喜欢爷进清芳居,沉静独坐的他太让她难受。
她想知道独坐的他都在想些什么,但已没有机会问出。
然后她以为天道将她遗忘了,以为就要这样陪在爷身边,陪他一生,看着他慢慢老去,却不知无常将至。
这一年中秋刚过,太后薨逝于内廷颐泽园。
十岁即位的定荣帝与太后并非亲生母子,当年太后垂帘听政、掌控朝堂,渐渐成长的年轻皇帝为夺回大权,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最终在几位辅国老臣以及毅王傅松凛的策划下,收回玉玺,撤去龙椅后的那幕垂帘,从此大殿的丹陛之上独属一国之君专政。
皇家夺权的内幕似几句话便道完,其中凶险仅有处在局中的人才知,即使太后想收手,太后一党的人未必肯罢休,于是冲突四起,外戚联合朝臣逼宫,而一向喜欢智取的年轻皇帝倒也不怕杀人。
总归以武力镇压太后一党之后,当朝太后听旨移居至颐泽园,原先在身边服侍的奴仆们全数遭汰换,仅留下一名老宫人,虽说过的仍是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其实形同软禁。
结果太后眼睛才闭,宫里就发生皇帝遭刺杀之事。
那一日,她家的爷策马出门,最后却坐着皇辇被送回府。
定荣帝召他这位皇堂叔进重元阁起居室说话,并留他一块儿午膳,假扮成尚膳宫人的四名刺客便选在上御肴时动手。
刺客们没能一举杀掉皇上,全赖她家的爷在场。
而一击未中便再无机会了,禁军侍卫们已抢进包围,岂料四名刺客见逃出无望竟选择当场自刎,没留下活口。
爷是救了皇帝,左肩头却在打斗时被匕首刺中,虽刺得不深,但坏的是那把匕首淬着毒,他能神识清醒地被护送回王府,一来是定荣帝立时召御医联合会诊替他先行袪毒,二是他本就意志惊人,绝不容许自己在人前轻易倒下。
定荣帝担心他毒伤有所反复,特意遣两名御医随侍在侧,这一道旨意实令她七上八下的心有所着落,要不然她又只能干着急地绕着爷打转,无济于事。
但她家的爷真的是……实在是……非常欠管教!
都受伤中毒了,即使毒素已抑住也须时日缓缓拔除,他脸色那样苍白,就算夜半又睡不着,也该躺着好好休息,怎地趁两名御医在隔壁厢房睡下,他竟起身出了房门,这是要游晃到哪里去?
最后她看他走进定静院内的书房,点燃烛火,开始忙起公务。
“……不能这样,不能如此苛待自己。”
“还是说……爷根本不晓得如何善待自个儿?”
“没人管着你,该怎么办才好?”
幽魂的叹息不被听取,只有长长烛火心彷佛随她的轻语细微颤动,烛光将男子的身影映出淡淡寂寥。
不知过去多久,红木长桌上的一叠公务信件皆阅过并作了回函,男人抬手捂着上过药并包扎妥当的伤处,试着动了动肩头。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在静坐片刻后,她以为他差不多该回房了,却见他起身去转动那只青玉葫芦摆件,机括一动,长桌下的地砖跟着动,他从暗格中又一次取出那“喜上眉梢”的木盒。
同样是取出,却不打开。
对眼前这只木盒,她从一开始的好奇,到无比的好奇,到最后竟变得有些无感,因为他每每取出来,也就取出来罢了,抚着盒身上的纹路却从未打开,至少当她飘荡在他身畔时,从不曾见他打开过。
所以当他轻抚一阵后竟“啪”地扳开那铜制搭扣,眼看下一刻即要掀盖,她感觉双眸都瞠圆了,一颗心彷佛要跳出喉头。
她脑袋瓜凑近,就等着答案揭晓,木盒的盖子还没能开启,他忽地脸色骤变。
书房中除他以外还有一人!
化为灵体后更能感受气流波动,他一变脸,她同时也察觉到书房中的异样。
那道黑影从烛光未及的角落现身,如同幽魂一般,明明她自己才是实打实的幽魂一抹,却也被对方的凭空现身狠狠吓着。
一来就动手!
千钧一发间,傅松凛连人带椅往后一倒才险险避开黑衣客手中长剑。
霍清婉闪避不及,那把长剑直接贯穿灵体,虽对她造成不了伤害,浑身仍像畏疼似的发颤。
“有刺客!快来人啊!有刺客!”
不管声音能不能被听到,她凭着本能冲口就喊,紧张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按天朝皇制,毅王府内能私养自家的府兵,照理来说主院书房一旦传出打斗声响,外边该要很快就有动静才对,但负责巡逻的府兵侍卫迟迟没来,极可能早被刺客暗算。
这一边黑衣客出招好快,傅松凛被逼得一退再退,霍婉清看得出来,毒素未尽除的他身手不若以往矫健,也看得出他正勉强撑持。
那一剑他其实能避开,若他避开,对方挥下的剑不过是削破那只木盒和长桌。然而他却不避开,不仅不避还展臂一捞,护住桌上木盒。
黑衣客长剑落下随即砍中他的左肩头。
对方蓦地贴身再上,左手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短剑,“啪”一声刺进傅松凛胸间。
幽魂尖叫着、哭嚷着,觉得那把剑像也刺进她心中。
“红花子母剑……”傅松凛垂首看见没入胸口的那把银剑,在染了血后现出朵朵红色花纹,嘴角不禁微翘,他抬眼正视黑衣客那张有些年纪的清瘙面庞。“冯公公在太后身边随侍多年,倒未料及……当年犯下江湖大案从此销声匿迹的‘红花子母剑’,其实藏身宫中。”
“王爷不愧是‘天下第一庄’的外家子弟,竟这么快便认出老夫。”
“不……是着实太慢。”傅松凛一笑。“冯公公是最后伴在太后身边的老侍人,太后一薨逝,你立时就发动,看来这杀皇上、杀本王之举,是太后临终前留给你的遗旨吧?”
彷佛想让他作个明白鬼,冯公公答道:“当年我为她入宫,只求长伴左右,朝堂上的争斗本与我无关,也不感兴趣,自始至终我只护她一人,如今她走了,我也没什么好留连,她想做的事,想报的仇,我替她办。”
“如此说来,取了本王性命后,公公还须潜回宫中亲自刺杀皇上了?”
“如今能使的人手已不多,白日那场宫中行刺尽管没能杀掉皇上,却成功削弱了王爷的能耐,趁你病,要你病,合该会轻松一些,不会再发生如几年前那样的失误。”
傅松凛闻言恍然大悟。“原来当年在东大街遇袭,那个蒙面刺客正是冯公公,本王胸口中了阁下一记飞刀,那时你使的倒不是红花子母剑,是怕身分曝露吧……”语调似闲聊旧事。
冯公公淡哼了声。“王爷当时快弩连发,力道之重,准头之精,咱也没落到什么好,躲起来整整养了三个月才下得了榻。”
傅松凛嘴角又是一勾,低应一声,叹道:“你我并无深仇大恨,一切皆为成全他人之愿……而为了与心上人相守,冯公公竟选择净身入宫,想来也是痴心人。”
冯公公消瘦脸上露出诡笑。“净身入宫吗?嘿嘿……嘿嘿……难道非得净身才入得了宫?王爷也当真奇葩,眼下命到尽头竟还想着我是不是痴心人?罢了,难得与王爷聊得如此合拍,索性再告诉你一事,仁王天生呆傻,智力不足,模样更是痴肥令人不喜,成天只知吃喝玩乐,十一、二年前太后却将自个儿的亲亲侄女许之,王爷道,太后为何要那般祸害自家亲侄女?”一顿,又嘿嘿笑,眉目间竟有掩不去的得意——
“傻子仁王大婚的来年,仁王妃就诞下一子,那一呱呱落地就是仁王世子爷的孩子如今也十岁有了吧……王爷可曾瞧过那孩子?生得跟仁王和仁王妃可有相似之处?”
耳中嗡嗡作响,傅松凛实已听不太清楚冯公公后面说了些什么,但他知道对方的专注力正因两人的交谈松懈下来,变得颇得意,还带几分张扬。
他的机会仅有一次,他不能放走他。
对方在等他说话,他则微微浅笑,将拖延到此际在体内暗暗蓄积起来的气劲运于双掌,猛地一招“双风灌耳”……
中了!
这是同归于尽的作法。
傅松凛明白自身是活不成了,如此一运劲,血脉连动,发劲之后必然气尽力竭。
至于能否将冯公公一招击毙,他实无多大把握,但必然能令其瞬间昏迷,只要对方倒地,王府侍卫自能顺利将贼人逮下,交由朝廷处置。
他这一生到此即将结束,回想往事,亦是风风雨雨走了好长一段,回想再回想,嗯……是有几分怅然、几分失落……
幽魂脸上的泪似大雨滂沱。
当她目睹她家的爷双掌同时拍出,稳稳击中刺客的双耳,自身则在下一瞬口喷鲜血,连鼻中也涌出大量鲜血,她再次尖叫,反复不断地凄厉尖叫,除了这样,她还能做什么?
她完全无能为力。
那好像不是她的叫声,好像……已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很痛很痛很痛,无法承受了,只能从魂魄深处呐喊出来,像悲伤的兽发出的绝望哀鸣。
终于来了一大群侍卫冲进书房,跟着冲进来的还有崔总管以及那两名御医,众人乱作一团,但她只看着他,看着她的爷。
她看到他倒地不起,看他奋力掀睫,长臂勉强一展,指尖终于碰到滚落到桌脚边的木盒,嘴角似有模糊笑意。
她看他动了动长指抚着木盒上头“喜上眉梢”的喜鹊梅花纹,抚过又抚,而眼皮着实太沉,在一次交睫合下后便不再掀启。
他呼出最后一口气,再不管周遭是何乱局。
毅王傅松凛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隆重到几近豪奢,豪奢到已然逾制,且因逾制而遭御史台的言官们抨击,但是,即使再有万般批评又如何?能让谁出来承担?
别忘了,这一切尽是皇上旨意!
国之栋梁、辅弼大臣的毅王遭刺客夜袭而亡,死前更奋力一搏将刺客击昏于当场,留了活口才令之后的三法司会审多少审出一些线索,勉强厘清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帝王就是要给自家皇堂叔一个无比体面的葬礼,谁想提出异议,全去跪在毅王灵堂前三天三夜后再来说。幽魂已哭到流不出眼泪。
上一次她瘫坐在自个儿灵堂的角落,心中茫然,哀默大于心死,这一回她瘫坐在这座好大的灵堂前,才知不管是茫然、哀默抑或心死,都比不上胸中那恐怖的空虚。
她不懂天道为何任幽魂存在,不懂自己为何就不能干脆魂飞魄散,没了魂魄、意识消亡,她便无须再去感受,心房彷佛破出一个大窟窿,她痛到麻木,连泪都流干。
放眼看去尽是白幡黑幔,满府的人跪了一地,哭声不绝。
许多大小官员们上门吊唁,就连皇帝也到场。
她记起定荣帝摆驾毅王府的那一日,皇帝进到停放金丝楠木大寿棺的正厅内,抚着棺木泪光闪闪,瞧着对毅王是有几分真情。
伤心的皇帝让随侍的老太监给劝慰住,抚着棺椁凭吊一番后,即摆驾回宫。
毅王府丧期间,定荣帝更下旨令帝京百姓不准作乐、不许嫁娶,更不允悬挂任何红色旗幔,违者必严惩,若故意抗旨不遵,全给毅王当陪葬品去。
这一场逾制的大葬礼究竟在帝京闹腾了多久才结束,幽魂无心留意,毕竟时间对她而言已失去意义。
她没有等到想等的人,始终仅她一个。
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没有地方想去,当那座精致的大寿棺被抬动,彷佛有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令茫茫然的一抹幽魂有了方向。
她跟随那座棺椁,跟着它一块出帝京,一块去到西郊陵寝,一块进到地底下的墓室中。
然后所有人都退出去,他们将那唯一的入口彻底密封起来。
然后是静。
彻底的寂静。
连一丝细微的虫鸣声皆无,她似乎寻到可以歇下的地方,等到那些人留下的几把火炬陆续燃尽后,整座墓室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黑暗带着无法穿破的厚实感,竟令魂魄莫名感到安沉。
她好累好乏,似乎双眼一闭,意识就沉进恒年不动的黑渊中。
这样很好,她不要再想,最好冻结一切灵体感知,永远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