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长媳不幸难产,一尸两命,虽是大丧,但蔺纯年毕竟是长辈,加上太医院的掌院职务在身,整场丧事他不出面都说得过去,岂料得知了眼前这位毅王爷傅松凛欲上蔺家祖宅“闹事”,累得他一把年纪还得拚死赶路,从帝京追着人回来。
敢侵门踏户上顺泰馆闹场的怕是没几个,就算来人身分是皇亲国戚也得给他蔺纯年几分薄面,偏偏傅松凛不是满帝京中那些靠着皇家庇荫,成天只晓得吃喝玩乐、斗鸡走狗的贵族子弟。
天朝国姓为“傅”,傅松凛的“毅王”头衔是从老王爷那儿承袭而来,但他自幼习武读书,年十五岁便随父帅老毅王爷在西疆边关磨练,后来天朝平定西边扶黎之乱,老王爷不幸战死,二十二岁的傅松凛扶灵返京,并代父帅将虎符上交朝廷。
虽说解除了毅王府手中兵权,傅松凛在军中声望仍高,加之又极受年幼登基、懂事后一直想方设法欲摆脱太后垂帘干政的定荣帝所看重。
若论辈分,小皇帝得喊傅松凛一声“皇堂叔”,而就在几年前,傅松凛还真帮着即将成年的皇帝斗垮太后一党的势力,年轻帝王得以独揽大权,从此再无后顾之忧,毅王傅松凛在天家心目中的地位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今日他傅松凛敢闹,蔺纯年内心尽管怒得很,还是得仔细对付。
他缓了缓语气又道:“老夫知道,吾家长媳年幼时受过王爷天大的恩情,为报恩,身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曾去到王爷身边作了几年供人使唤的女使,王爷这是念在主仆旧情才想一探究竟,以为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匿,遂想查个水落石出,但她毕竟是我蔺家媳妇儿,王爷更非她娘家人,王爷若有什么心思,还请三思再行。”
“开棺。”结果傅松凛根本不跟医正老大人打嘴上官司,一声令下,随他进到灵堂后头的两名高壮侍卫遂抢步上前,一把将尚未钉死的棺盖搬挪开来。
“将人赶出去。”傅松凛再度命令,就见不及回神的蔺纯年以及蔺家其他人等全被表情肃杀的带刀侍卫驱赶而出。
“住手!住手!你想干什么?王爷这是想对拙荆的尸身动什么手脚!”算蔺容熙还有点血性,都被侍卫阻挡得连连跌跤,人依然往灵堂后头冲,更不管不顾地扬声质问。
“容熙别去了,让他验!让他查!”蔺慕泽如道风般地扑来拦住双目发红的蔺容熙,他从身后揽住他的腰,淬着莫名锐意的目光直直朝傅松凛投去。
隔出灵堂内外的那一排雪白垂幔不及掩下,令傅松凛轻易能感受到某些人的慌急和恨意,他目光淡淡一瞥,将蔺慕泽对蔺容熙的护卫之姿瞧进眼底,眉峰微乎其微现出皱折。
他暂未多想,亦未分神理会,仅漠然对两名随他前来的女仵作下令——
“做你们该做的,本王要知晓一切细节。”
“是。”、“老身遵命。”两名年岁皆过半百且经验丰富的女仵作躬身作礼,随即背起验尸所需的工具箱朝棺木挪步。
傅松凛命一干随行侍卫将蔺家人挡在外头,灵堂后除了他以外,仅余两名女仵作。
此时正值寒冬,外边连飘好几日大雪,棺木中的尸身虽已入殓,此际开棺并未散出什么腐败气味,尸身仍十分完好。
霍婉清没去看那两名女仵作挨在她尸身边翻来掀去查些什么,她眼里只余她家的爷。
爷正看着她,静静看着,看那个躺在棺木中毫无生气的她。
他在想什么呢?
犹记得年满双十那一年,她欲出府归家准备嫁人,向他拜别时,他淡淡然问了一句——
“是你想要的?”
“选我所爱,爱我所选,实是清儿想要的。”她答。
“嗯,那就去吧。”
他最后一句是那样云淡风轻,好像浑不在意了,她想离开,他就放人,缘来缘止无须往心间留下太深的痕迹。
但如今她身死,他却来了,不请自来便罢,还带着人直直闯进停棺之所。
爷沉默凝容,目光瞬也不瞬,是不是在想她好蠢,想知道她是否悔了?
她嫁进顺泰馆蔺家的头一年,天朝北疆战事兴起,他领受皇命重披战袍,在为期三个月的战事中他以快制胜,打下最关键的一役,令北方终告大捷。
直到他班师回朝,她才耳闻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她内心如火燎般焦急,得知消息的当天便策马往帝京赶,结果没能见着他。
毅王府的门房进去通报了,还是与她相熟的一位看门老爹,最终却没放她进去,因为主子爷没想见她。
说实话,她那时心里可难受了,莫名地有种被珍而重之的人彻底抛弃之感,后来她便也不再回帝京探望,怕他不喜,怕他以为她欲求取什么。
而今他现身,真真把顺泰馆蔺家得罪惨了。
在世俗人眼中,身为蔺家年轻主母的她生是蔺家人、死是蔺家鬼,死都死透,大敛小敛全齐,超渡经文都不知诵过多少个七七四十九遍,只差没钉钉子封棺,尸身竟遭他一个外姓男蛮横扣住,还强行验尸,蔺家若把此事告到皇帝面前,联合御史台的言官们大闹一场,即便年轻帝王对他一向青眼有加,怕也得遭罚。
此际,外边连诵经都停下,灵堂内外气氛沉凝,那过分沉重的寂静令所有人的呼吸吐纳显得格外粗嗄。
傅松凛收回目光,退至一旁负手而立,神情一直是淡漠沉静的。
约莫两刻钟后,两名女仵作互望一眼,彼此心中有底,齐齐来报——
“禀王爷,这位娘子确实是难产血崩而亡。”
“小娘子并无中毒或其他外伤,从肚皮上的妊娠纹路可瞧出,胎相原本是好的,却不知因何变故忽成横向,加上宫房中羊水大泄,便更难及时将孩子推正,才导致眼下的一尸两命。”
两名对妇科颇有专精的女仵作又仔细禀报一番,她们嗓声压得又轻又低,缓缓说着,也只有傅松凛才能听清楚,当然,幽魂也听得一清二楚。
霍婉清感觉自己的嘴角正轻扬,她在笑。
不是无奈或自嘲的苦笑,是有些心酸还透着暖的意绪。
她的爷能为她来这么一趟,把事闹大了也要弄明白她的死因,于她而言真就足够了,不需要他再为她多做什么。
就这样吧。
这是她的结局。她没有怨谁。
于是棺盖重新落下,她看着爷撩开白幔踏出,不由自主也飘随过去。
灵堂上形成对峙局面,蔺家男丁和家仆护着老太爷蔺纯年与一干毅王府的侍卫大眼瞪小眼。
傅松凛一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位女仵作,蔺纯年见状正欲大声质问,要他给个交代,岂料傅松凛脚步停也未停,直接一脚跨出大厅门坎,穿过前院,大步从容地朝蔺府大门走去。
他一走,随他闯进门的侍卫们也哗啦啦撤得干净利落。
幽魂自然也随他而动,下意识追随。
她听到身后蔺家人的质问和叫骂,但她家的爷充耳不闻、置之度外,她便也不停歇,一直追着他去,一时间所有心思都专注在那道伟岸背影上,不想他走远,不要他消失不见,她是追了好一会儿才惊觉——
一抹幽魂,竟能随他踏出顺泰馆蔺家的大门!
这一次没有无形的软墙将她拘住,灵体没有遭弹力弹回,努力追随他的同时,她在不知不觉间顺利跨出蔺府前门那一道红漆高槛。
连亲弟弟霍沛堂得知她的死讯赶来,那一日她想随阿弟走,亦是无法踏出蔺府大门半步。
没想到换成爷来“开路”,她真就摆脱禁锢,畅行无阻!
原以为一行人快马加鞭会直接赶回帝京,结果并非如她所想,繁县县城西郊十里的一处庄子成了他们今晚落脚之地。
霍婉清迅速理了理脑中所记,过往代替爷与王府管事们对账时,繁县西郊这儿确实有一处毅王府的田庄产业,她生前对过田庄送来的账册,应该就是此处。
入夜,月上中天,雪花仍轻悠悠荡着。
主子爷简单用过晚膳后就伫足在廊下,那姿态像在赏月观雪,但霍婉清知道他不是,爷是遇上难解的事,脑袋瓜里正转着,试图厘清思绪。
是朝堂上的事吧?
她家的爷文韬武略这般聪明,能令他如入定般定在原地陷进长考,可见真的是大事。
只是爷身边怎不带上小厮或丫鬟近身伺候?
这么冷的寒夜,冷到像能把人冻破皮,竟没人替他备上裘衣或毛氅,她离开毅王府的这三年,他到底怎么过日子?又有谁盯着他吃喝?
晚膳时候见他吃没几箸菜就命人撤席,酒倒是一口气喝了大半壶,当年太后与小皇帝争权,他曾遭太后一党派出的暗卫所刺杀,从此留下病灶,到得她出嫁后,他为北疆战事重披战袍,她不得不如是猜测,如若当时他不是旧疾缠身,应不会轻易在战场上又受重伤。
在北疆战场上负伤,他可说是伤上加伤,而到得如今,身子骨是否调养过来了?
像要回复她内心所想似的,负手伫足在廊下的傅松凛蓦地低声咳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开始像还能隐忍,但忍到后来憋不住,他只得虚握拳头抵着嘴剧烈咳嗽,这一咳咳得像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似,在他握起的拳头上还隐隐瞧见血丝。
霍婉清觉得自个儿的心肝脾肺都要被剜出,明明身死了,却浑身疼得不行。
“爷这是……这是要让我心疼死吗?”感觉断气前的剧痛又来了一遍。
说出话,再不可能得到响应,她很气,又急又气又是心疼,可偏偏除了旁观,什么事都干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听不到她,看不见她,她的心绪起伏、喜怒哀乐皆撼动不了他丝毫半点。
然,就在他好不容易止下剧咳,从怀中取出巾子拭掉手上混着血丝的唾沫,她以为他终于晓得要回到温暖的屋房里去,他却扬声一唤——
“宋大!”
唤声的余音未止,一名今日随他闯顺泰馆蔺家的侍卫迅速跃至那廊下小天井,直立在他面前,两手抱拳作礼,听他吩咐。
“让底下的孩子们去查,往最不堪的方向查细了,蔺家长房大爷蔺容熙与二房大爷蔺慕泽……感觉不一般,今日那两人一个扶持一个依偎的姿态,当中必有隐匿,这几日给本王盯紧,丝毫动静皆不能错过,本王要尽快得到结果。”
“是!”
那名叫“宋大”的带头侍卫领命后随即退出,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陷进过分沉重的寂静中,雪落无声,连皎月亦悠然静谧。
幽魂却是泪流满面。
以为主子爷满脑子琢磨的是什么朝廷大事,结果弯来绕去的还是执拗着她的死因。
她不恨蔺家人了。
是真的,不恨了。
不管是蔺容熙或是蔺慕泽,她都提不起力气去恨。
始作俑者虽是他蔺家,但她亦是一叶障目,一步错,步步错,不知回头。
此际所想所盼,仅希望她家的爷能就此收手,别再深入追究,她的这一点事不足他费心牵挂,知晓他还记得她、念着她便好,但别为她伤神。
她要他好好养着,想有个人能好好管着他,成吗?
欸,头好疼啊……
为什么都死透了,她还要头疼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