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首次这么近距离看着他。两天前的那一撞,她连正眼都不敢多瞄就溜了。
「妳好,我叫思克。」男人伸出一只骨节均匀的大掌。
嗯,他真的是阿比塞尔的二儿子。
心头一定,米亚松了口气,直觉就要伸出去握一握!
不对。她举了一半的手又扑通掉下去。
思克先错愕地看了她一下,半晌才想了起来,尴尬地搔搔头发。「对不起,我老是忘记勒里西斯不时兴握手这一套。」这里的男女之防终究比美国严格一些,陌生异性之间大多是点头问候而已。
「嗳。」米亚眼帘下垂盯着地面。其实,她只是单纯害怕他们家的人,才不敢和他相握的,不过这种事没必要告诉他。
思克盯着眼前乌溜溜的头顶心,有点想发笑。
她脸颊还留着刚睡醒的扑红,头巾也来不及戴上,天然的松发在头顶上乱翘,发色若蜂蜜一般。
自己初见她的照片时,评语是:平凡无奇。唔,这句话有点修正的空间。
实际看到本人之后,她比照片里好看多了。五官很端正,鼻子微微带点鹰勾,唇形丰润,嘴角微微往上挑,平时即使抿着的时候也像是在笑。
她的唇纹很浅,唇色淡淡的。男人盯着那两抹浅樱,莫名其妙地跳出一个想法:那张唇吻起来,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换了个姿势,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推开。「我积了六天的脏衣服没洗,已经没衣服穿了。妳可不可以接我这个case ?」手痒痒的,有一种冲动要把跳在她颊圈的小松子撩到耳后,所以他干脆把两只手盘起来。
米亚强迫自己捺下冲回帐子里戴上面纱的冲动。
「对不起,我今天已经有两家的衣服要洗了。」
教她帮阿比塞尔的儿子洗衣服?真是杀了她吧!
两个人那么逼近的站姿,她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的高大。
他长得实在很英俊,连阿比塞尔都没有儿子们俊美,看来应该是母系遗传发挥了一点作用。
他眉眼长得比他父亲开一点,看起来就没有那么严苛。凛冽如剑的浓眉,闪耀的黑眸,笔挺的鼻,薄而宽的唇,构成了一张足以登上时尚海报的脸孔。
他的肩膀几乎是她的两倍宽,而且高了她足足一颗头。她猜他就算没有一九○也接近了。他的腿长得不可思议,都到她的腰了。现在很随意地岔开站着,两手盘起,一副很男人的站姿,在烈阳下宛如金色神祇。如果她是普通的女人,她一定会在这一刻立即倾倒,并誓言追随他上天入地。可惜,她不是。这个男人,她要不起。
事实上,任何男人,她都要不起,也不想要。
米亚很怀疑自己这辈子还有办法跟男人有任何正常的男女关系。
她盯着他穿的男子长袍。这身衣服绝对是借来的,长袍下缘只到他小腿肚而已,露出底下裹在牛仔裤里的长腿。他肩膀的缝线也绷得紧紧的,这件衣服起码小了两号。
「后面那个临时帐也在帮人洗衣服,你去问问看她们好了,不好意思。」她转头就要钻回自己的帐子里。
一只坚硬的大手拉住她的手肘。米亚连忙挥开他的手。
「妳不要那么怕……」身后低沉的嗓音又带进一点笑意了。「后面那家我昨天就问过了,她们帮我接了三天份的脏衣服,可是我急着要走,所以想再找一个分着洗比较快。是三姨叫我来找妳的,她说妳洗衣服既干净又细心。」
米亚尽量平静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回头礼貌地微笑。「不好意思,可是我快要离开这里了……」
「妳什么时候要走?」思克插口问。
「呃,就这两天。」
「这两天是几天?今天明天还是后天?」
要你管!
「呃,后天。」
「好,那就这样了。」莫名其妙一个登山包包就扔在她的脚边。
「这种天气应一下子就干了吧?那我明天过来拿,拜拜。」
他大爷自作主张拍板定案,丢下脏衣服就走人了。
她……她……她没有答应好吗?
她头痛地拿起登山背包,走回自己的帐子里。
现在怎么办才好?
简直是莫非定律,越想躲的人越会出现在自己眼前,还要她帮他洗衣服!她真想把袋子直接从门口丢出去,管他明天穿什么。
「唉。」钱!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
米亚认命地把袋子打开,检查一下工作量。
一种属于男人的汗味立刻散在整间营帐里。平时在帮人洗衣服,她不是没闻过各种奇奇怪怪的体味。而他的味道,并不难闻。
她定了定神,翻看一下。
牛仔裤、T 恤、T 恤、更多T 恤,还有几件衬衫。每件衣服上都沾着某种黑色的泥土。米亚认出这些黑色的土壤是培养土。之前就听人说思克在东漠的实验农场,好像他学的就是跟植物有关的专长。这些脏衣服坐实了那个说法。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更安心了一点。
不是阿比塞尔,也不是诺兰就好。
可是她还是不敢放心。这两天她一直想着要提早溜走,到现在还没有走的原因,是因为她还不知道要怎么走,以及走去哪里。部落间有固定的交通车,可是中间路程要经过太多蛮荒地带。假设有人知道她藏在老部落,只是不敢靠近这个卧虎藏龙的地方,那么她跳进一辆会驶进蛮荒的公交车,无疑是自动送上虎口去。
他们只要下手劫了公交车,起码一天之后才会被人发现。
米亚从来是把最坏的事情先打算好,这是她能活到现在的原因。她不会那么放心的假定自己现在的下落是无人知晓的。
目前最好的方法是部落里有人要外出补货,开自己的车。这样车行和路线都不固定,要被埋伏就比较困难。等到了下一个小镇,她再想办法搭其它人的便车走。
可是,很奇怪,这两天都没有车子离开老部落。难道上次族长补货就真的补得这么足,竟然吃了半个月了还一点缺都没有?
米亚挫败得简直想撕扯头发。
她抹抹脸,疲惫地叹了口气。「再等等吧,或许这两天会有车了……」
不经意间,那淡淡的汗味又钻进鼻端,她瞪着满地的脏衣服。
「……」四年来,她第一次放纵自己做一件很幼稚的事!她跳到那堆脏衣服上头,用力蹬它个两三脚。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出现,我这么急着跑干嘛?
「……我到底在做什么?」
做完这么幼稚的事,她叹了口气,往后头的睡袋一倒。
无论如何,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一定要尽快找到离开的方法,并且在那一日到临之前尽量钻一点现金才行。
逃亡啊!逃亡不只是艰辛的过程,还很花钱。
「如何?」
「她的戒心还是很重,要接近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电话那端低低地笑了起来。「废话,如果很简单的话,我还找你做什么?」
「你坐在大办公室里吹冷气喝凉饮,倒是很有力气说风凉话。」思克不爽地对着话筒道。
「嗳嗳嗳,我知道你在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风吹日晒吃沙很辛苦,不过以前更辛苦的环境你也不是没待过。」电话那端安抚着。
「或许我应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回你手里……」思克冷飕飕地深思道。
「别!别!先不说那妞儿一看到我就吓得马上溜走,就算我肯,你们家几个大男人就真的愿意我丢下你们心爱的小公主,去跟其它女人厮混吗?」霍德愉快地道,顺便喝一口爱妻做的冰凉酸梅汤,再吃一口岳母送的爱心起司蛋糕。
「哼。」
「现在你既然露了面,她应该随时都会溜跑。我看,还是依照原来的计划好了。」
「你那头都布置好了吗?」
「早就好了,请君入瓮。」
喀!他那看他向来不顺眼的妻舅重重把电话挂上。
霍德心情很好地转了半圈椅子,继续把蛋糕吃完,一定要吃光光才行,不然怎么气得死他啊,阿比塞尔家的女人为他准备的食物,果然是人间美味!虽然不是岳母亲手做的,但是由她亲自送过来也一样。
米亚一直在琢磨离开之法,没想到它自己送上门来。而且,还是以如此怪异的方式。「听说妳要找人搭便车离开这里?」
隔天早上,思克来拿他的干净衣服,毫不拖泥带水就问。
米亚愣在原地,眼睛眨了一眨。
凉风吹拂,撩动他头顶的发丝,他粗大的手指随便一抓,男性魅力十足。
「怎么样?」等了半天,没有她的回应,他又问了一次。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搭便车?」目前她只问过一个人而已,为什么他会知道?思克宽阔的肩膀耸了一下。
「昨天我去问族长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帮他带的,他随口聊了一下,说妳在问他最近要不要出去,想搭他便车。我的车子明天一早要离开啦!如果妳要的话,我可以载妳一程。」
这……她就是要逃开他才想离去的,如果还坐上他的便车,未免太奇怪了吧?
米亚想也不想地推辞掉了。
「没关系,我还有点事要多留一下,谢谢你了。」
「随妳。族长最近很忙,补给车大概再过一个星期才会开,不过妳可以等也无所谓。」
那男人吹着口哨,轻松地提着他的干净衣服走了。
一个星期?
补给车是她唯一的机会,如果要再等一个星期的话……
米亚头重脚轻地走回自己营帐里,陷入苦苦挣扎。
昨天三姨告诉她,离此五十公里的隔壁镇,将举行一个为期数日的市集。在荒凉的东漠,赶集可是一桩盛事,凡是附近的部落或村镇听说哪里有市集,都会聚过去,除了交流货物之外,顺便沟通一下各地的八卦消息。这种集会的好处就是生面孔会很多,她很容易融入人群中,而且来来去去的车趟很多,她一下子就可以找到便车搭。
从昨天听说之后,她就一直在盘算着,怎么在这几天内赶到隔壁镇去。如果还要再等一个星期,到时候市集可能已经结束了。
米亚焦躁起来。
其实,仔细想想,坐思克的便车也没什么不妥。反正到了小镇之后,她要往哪里去就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无论如何她在老部落待得太久了,比起其它各路人马,思克算是杀伤力较低的,两害相权取其轻。
想通了细节,米亚咬了咬牙,下午主动去找思克。
思克在族长办公室的后面,他的吉普车就停在那里。这种吉普车只有两人座,后方的空间堆满了箱子和行李。思克正在一一试拉捆行李的绳子,确定每一条都绑得牢靠。
「不好意思……」米亚围拢了面纱,在他身后说:「我改变主意了,明天早上我能搭你的便车离开吗?」
思克回头一愕,随即懊恼地笑笑。
「嗳,妳来得太迟了。拉洛瓦手痛不能开车,我已经答应载他去市集,让他买向女友求婚的戒指。」
什么?才一个早上而已,机会就过去了?米亚不禁急了起来。
「你不是先问我的吗?」
「是妳自己说妳不需要的。」思克好笑地道。
米亚呆在原地,终于沮丧地低下头。
一缕小松毛溜出她的头巾外,翘在她的太阳穴旁打招呼。思克轻笑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拨了拨那条松毛。
米亚像触了电一下,浑身一震,火速弹开一大步。
「……」一阵乌鸦飞过,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现场顿时尴尬地僵住。哭笑不得地瞟了她一下,他终于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到妳。」「不是的,我……我不太习惯人家碰我。」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噢。」他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米亚,不要太奇怪,不要太突兀,不要太显得异于常人!尽量平凡、冷静就好,千万不要让他留下太深的印象,或甚至对妳戚到奇怪。
米亚勉强笑了一下,尽量把话题集中在正题上。「你真的不能再多挤一个人吗?我可以和行李坐在一起,没有关系的。」
思克拇指往身后的行李一比。「妳觉得后面还坐得下吗?」
可能是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真的很可怜,他放缓了语气。「不然妳去找拉洛瓦商量看看吧,如果他可以把位子让给妳的话,我们明天早上照样出发。」
也只能这样了。
「好,我去问问看,谢谢你。」不敢在他面前再多出洋相,米亚拉紧裙襬赶紧退走。拉洛瓦的家在北端那首,她直接过去,却扑了个空。
「拉洛瓦?他去看他女朋友啦!」拉洛瓦的妈妈说道。「谢谢。」
米亚又急匆匆赶回南端。
平时她几乎是没有工作就不出门的,尽量守在自己的帐篷里,结果今天一天之内倒是在老部落东西南北跑个透。
她的运气很好,一到拉洛瓦女友家门口,就看见他在那里探头探脑。他扭伤的手还用束带吊在脖子上。
「拉洛瓦,不好意思,我可不可以找你谈谈?」她难得的主动向陌生人开口说话。
年轻人疑惑地瞄她一眼,显然不认识她!可见她平常低调得多成功,因为他们家的衣服还是她洗的。
「噢,妳有什么事?」他嘴里说着,眼睛还是冲着帐篷内猛瞧,一脸焦急。
帐篷里悉悉索索的,好像有不少人,不知道在忙什么,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女人痛叫的声音。
「是这样的,思克说他明天要载你到办市集的小镇去。因为他的车子上就只有一个空位,而我急着要离开,所以……不晓得……你能不能把这个位子让给我?」
平白无故对人家做出这样的要求,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哎呀!我女朋友脚差点跌断了,我担心都担心死了,现在谁还有工夫去逛什么市集啊!妳要去妳去吧!」拉洛瓦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我要进去看我女朋友了,不要为这种小事来烦我,我现在没心情。」
哈,太好了……啊,不是,真替他感到难过,不过还是,太好了!
「谢谢你,谢谢!」米亚大喜过望,马上回头去找思克。
到了砖造办公室后方,吉普车仍停在原地,思克却已经不在此处,她随即往三姨的帐篷而去。
到了门口左近,她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思克和三姨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其实,这种经过特殊处理的牛皮帐篷,防音和防风效果都非常好,之所以她能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是因为三姨把门帐和窗帐都拉高通风。此刻,他们依然在用那种奇怪的语言对谈,米亚听着,不禁有些气馁。
「咦,米亚,妳怎么站在这里?进来呀!」三姨头一探正好看到她。米亚被她逮个正着,不禁有些尴尬,幸好她脸上还戴着面纱,也看不太出来。
「三姨,思克在吗?」
「妳找我?」里面那个男人自动冒出来。
高头大马的他更衬出老妇人的娇小?
三姨对他的高大浑不以为意,只板着脸对他说了几句什么,思克苦笑地点一下头,然后亲亲三姨脸颊。三姨笑着拍打他一下,才回头对米亚说:「你们谈,我去爱蓓家上缝纫课。」
米亚看着三姨走了,才回头面对他。
思克盘着双手,轻松地靠在门旁的一个五斗柜上。他已经换回干净的牛仔裤和白色T 恤,胸口上横着「布朗大学」的英文字。
他真的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即使是随意的站姿也显得优雅自在。
米亚顿了一顿,按捺不下心头的好奇心。「请问你们用的是什么语言?听起来很特别。」唉唉,她去管人家这个做什么?她是来谈离开的事的!她对阿比塞尔家的人,最不需要的就是问头问脚!
「中文。」思克白牙一闪。「我的中文不算好,不过日常的对话还过得去,我哥的中文就比我好多了。」
「哦,为什么?」米亚,不要再问了!
思克手随意一摆。「我哥是在台湾出生的,虽然他很小就来勒里西斯了,不过他对东方比我们有更深的感情,我和我妹只有被我妈逼的时候才勉强学一点。」
他和他哥哥的个性真的很不一样!虽然米亚并不认识他们家任何人——无论如何,那个分队长大哥绝对不可能像他这样亲切健谈,有问必答。
这样的思克让她放松。他越对她没有防备,就表示她的身分越安全。
「我刚才去找过拉洛瓦了,他答应明天让我跟你一起出发。」回到正题。
「那妳明天最好早起,我清晨六点就要出发。妳想在哪里下车?」
「你只要送我到那个办市集的小镇就行了。」
那个小镇在东南方,思克想到了什么,说:「我先说一声,明天我要先往东去。那里有个旧矿场听说挖到水脉,我想去勘查一下试不试合当作耕地,然后才会转南,这样来回差不多会耽搁半天的时间,妳没问题吧?」
她有其它选择吗?
而且他越不按传统的路线走,对她越有利。
米亚点头。
「好,那就明天见了。」思克微笑地对她挥挥手。
米亚松了口气,甚至罕得地对他笑了一下。虽然笑容被面纱掩住,但那眉目一弯,看起来竟有几丝媚人的风情。
从头到尾思克就是掐准她的人性弱点。
如果自己一口就答应让她跟上来,可能米亚又要想东想西,改变主意,所以干脆让她自己去想办法「求」他让她跟上,她就不会再疑心了。
思克目送她离开。在她转身的那一刻,眼眸变得浓暗深沉。
计划已经启动。无论这女人将他想要的东西藏在哪里,他都会让她乖乖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