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紧待洗的衣物,她一如以往低调地踏入阳光下。
她的身高有一六五,在女人里面不算矮的,只是她身体极为清瘦,略微弯腰驼背就能融入女人堆里。
米亚平时都是穿着传统女袍,袖长及腕,裙襬长及小腿,颜色只有灰和咖啡两色,衣服上没有任何花纹,力求平凡无奇。她的头巾也都是同色系,平时她戴上头巾穿着灰扑扑的女袍时,可以完全和这片荒漠融成一体。
这里的妇人平时都不戴面纱,只有风沙特别大的日子才会用。为了和别人相同,她平时也就只是把面纱围在脖颈处。幸好,她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美女,戴不戴面纱的差别并不大。
「日安。」路过的妇人等她走开了几步才注意到她,但仍回头打招呼。
「嗨。」她含混地点头回礼。
「要去洗衣服了?」
「是。」
「过完正午再去吧,现在太热了。」
「好。」她笑了笑,无声地走开。
老部落,是这个部族的名称。它当然是有个正式的称呼,叫做「埃莫维及」部族。可是长久以来大家都习惯称呼它为「老部落」,半是因为埃莫维及真的是一个古老的部族,另一方面则是许多革命英雄的祖上都和这个部族有些渊源,国防部长多亚更曾经是部族之首;为了对这个古老部族表示敬意,久而久之,在东漠里凡是称「老部落」的,大家就知道一定是指这里。
米亚来到老部落已经三个月了,算算时间,是差不多该离开的时候了。可是,每天早上踏出自己的帐篷外,望着莽莽空漠和灿烂的阳光,一切是如此的清静平和,她总是告诉自己,再待一天,明天就走。明天。然后又是一个明天,再一个明天。
如果她够聪明的话,现在就应该把这堆脏床单丢掉,飞奔回自己的营帐里,把所有的东西迅速丢进包包里,然后一如以往地消失无踪。
但是,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连续四年的提心吊胆,日日夜夜的恐惧,她真的已经油尽灯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让她突然丧失了再挣扎下去的意志。
但是她不能。
倘若她被抓了,无论是哪一方人马,后果都不堪设想。
待在老部落是很安全的!长久的孤独和疲累让她开始说服自己。
老部落的男人原本就骁勇善战,长久的承平时期并没有让他们松懈下来。此外,因着多亚那些前革命名将的关系,部落看起来虽然都是平常人出没,其实米亚知道基顿将军的人经常来这里巡视,所以此地治安良好,没有一个浪人敢在这附近闹事。部落里孤寡的妇孺老少也都受到极好的照料,这里其实是一个安宁的世外桃源。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明白,无论如何自我说服,只要她手中还握有那个东西,她就不可能安全到哪里去,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她仍然必须四处移动,差别只是在被对方逼近的脚步而弄得不得不逃走,或是自己休息够了,累积足够的动力再往下一步进发。
「米亚!」
这声呼唤让米亚的心下意识一紧,然后勉强自己松了气息,转身对呼唤她的人微微一笑!
「三姨。」
米亚是她的真名。
三个月前她逃到老部落来,是因为两天前她差点被抓住,当时她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三姨。三姨问她叫什么名字,心神未复的她直觉就吐露出真名,等她省悟已经来不及了,临时改口说自己讲错名字又太奇怪了,只好暂时用回「米亚」这个名字。幸好,这个名字并不是太罕见,在勒里西斯,很多女人也叫做米亚。
「妳吃过饭了吗?还没吃的话,先来我这里吃过再去洗吧。」三姨亲切地招呼。
三姨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妇人,米亚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非常惊讶,因为三姨很明显是个亚洲人。
勒里西斯并不是没有亚洲人。自从菲雨夫人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亚裔人口在这个欧亚非三块大陆交界的异邦生存。只是,这些亚裔人士大部分停留在比较文明的地方,很少有人会跑到这种东漠的原始部落来。
初见时,三姨似乎看出了她眼底的疑惑,主动自我介绍!
「我妹妹嫁到勒里西斯,所以我每年都会来这里住一阵子,省得天天关在家里跟我那死老头眼对着眼,只会吵架。」
当时她有如一只惊弓之鸟,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地躲在临时租来的帐篷里,一步都不敢踏出去。如果不是三姨几次经过,发现这个帐篷一点动静都没有,门外却挂着已经租出去的牌子,米亚真的有可能就这样闷死——或吓死——在里面。
三姨是老部落里第一个对她伸出友善之手的人。不,不只是老部落,在她逃亡多年的生命里,三姨也是少数的那几个。
欺骗这个善良的老妇人让米亚很有罪恶感,不过她还是含含糊糊的,顺势让三姨以为她是在躲避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丈夫。
最后三姨带她回自己的营帐,喂饱了她,然后为她介绍一些洗衣打扫的工作,于是她就这样待了下来。
米亚不想跟任何人深交,不想让任何人碰触到她。但是她孤独了太久,当一双温暖的手向她伸出来时,她实在无力再推开……
没关系,她再待一会儿就走了,那些人不会发现三姨对她很照顾,所以他们无法伤害她。米亚在心里说服自己。
「三姨、三姨,妳看我刚刚抓到一只蝗虫!」
随着三姨回营帐的路上,几个活泼健旺的毛孩子跑过来蹦蹦跳跳。整个部落不管男女老少、辈分大小,一律叫老妇人「三姨」相比之下,旁边捧着一篮衣物,清瘦沉默的米亚就显得疏离而孤寂。这是米亚一直以来的形象,即使有人主动找她说话,也总是以最简单的句子回答。
太阳越来越烈了。
老部落的地理位置相当不错,虽然是位于广阔的东漠腹地,它的北端有一个大丘陵,形成天然屏障,山脚下的部落较为凉爽,若有人从北方过来,远远就能从丘陵顶端看见,其它三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广地。
部落里有公交车,一天两班连结东漠的几个部落和小镇,不过老部落的人还是习惯自己开吉普车或骑马。
「让妳久等了,来吧。」三姨打发了几个黏上来的小鬼头后,回头对她笑笑。
三姨住的帐篷原本是国防部长的儿子!费森的帐篷,不过费森平时大都待在矿场或首都的住所,米亚还没有见过他。
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见到这个男人。
费森曾经是侍卫队的分队长,这个职务目前由阿比塞尔的长子诺兰接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米亚想了想,好像是三年前了。注意时事是有必要的,可以帮助她趋吉避凶,所以她尽可能掌握各种可以接触到时事的管道。
侍卫队,一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组织。
她不是没有想过把自己手中的大麻烦丢给侍卫队处理。
如果有人能对抗目前在搜索她的几股势力,米亚毫不怀疑只有勒里西斯的侍卫队有这个能力。
地方警察那些都太小case 了,军方在承平时期又不能插手治安内政,只有身经百战,受过各种严苛训练,同时是军人与警察身分的侍卫队,才有可能接得下她这个烂摊子。
但是她无法肯定,他们会不会将她以共犯逮捕。他们必然会有许多疑问,而她有答案的却不多,如果他们将她关进监狱,她的小命可能连一天都保不住。
最重要的是,她的父亲是绑架阿比塞尔家的小公主的主谋,如果她自己送上门去,那位诺兰分队长应该会很乐意亲手将她的每块骨头拆开。不行,她不能冒险。在她还没有想好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以前,继续躲藏是唯一且最好的方式。「来,这种干笋是妳最喜欢吃的,不要客气,等吃完之后我会让人再帮我带些笋罐头回来。」三姨将菜布好,接着她坐在矮矮的饭桌前。
米亚看着老妇人,暗暗寻思她和费森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费森愿意把自己的帐篷借给她住?
「费森」这个名字让米亚很紧张,可是想到三姨在他的保护之下又让她放松了一点。像费森那样的男人有一个特点:不会让任何人动他们亲近的人一根寒毛。
米亚瞄着桌上的食物,其中有两样是她喜欢吃的。是三姨观察力惊人,还是她已经松懈到足以让自己的喜好展现出来?
再想到自己连本名都忘了隐藏的事,心中暗暗有了警惕。
自己已经变得太松懈,继续留下来太危险了。
「谢谢妳。」她低声谢着,接过三姨递来的餐具。
下个星期。米亚暗想她下个星期就走。心里对安定的渴望,再度被她残忍地推开。
阿比塞尔!米亚吓得魂飞魄散,迫不及待冲回自己的帐篷躲了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阿比塞尔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他应该是在首都才对!坪坪坪坪坪坪坪!心脏一连串急遽地狂跳。她大口大口的呼吸,死命地按着胸口要让它平静下来。
她对这位传奇性的战神本能的充满恐惧。
不只她,她父亲和霍德那些人都是!
「阿比塞尔」这四个字简直像个恶梦一样,是他们的克星,从革命时期开始就是专门克他们这些人而存在的。甚至在内战平定之后,阿比塞尔又剿了他们一次,依然大获全胜。
那时她还没出生,可是从小被身边的人耳濡目染,「阿比塞尔」的名头已经是睡前唬孩子的最佳代名词。
「不可能、不可能……那人太年轻了……」米亚勉强自己定神。她翻开帐门口一小道缝,偷偷观察那个突然出现在老部落的男人。
他和三姨似乎很熟,从一出现就绕在三姨身旁转。三姨不知听他说了什么,拍打他的手臂几下,脸上却漾满了笑意。
「阿比塞尔」亲热地抱住三姨,英俊的脸上全是撒娇和讨好。
对,他不可能是阿比塞尔。除了年龄不对之外,米亚也想象不出阿比塞尔会出现这种撒娇的样子。
她在媒体上看过,阿比塞尔有两个儿子,而且都长得和他很像,这男人应该是他儿子才对。
可是,是哪一个?
如果是诺兰……米亚的心脏一抖。她惹不起侍卫队!诺兰来了和阿比塞尔来了一样糟。
若是二儿子思克……他是个平民,而且听说在东漠的实验农场做研究。实验农场就在附近,所以他出现在这里不能说不合理。若那人是思克,或许她还有机会逃走。但若真的是诺兰呢?各种思绪在她脑海里疯狂乱窜。现在不是假期,没有理由忙碌的侍卫队分队长会出现在这个蛮荒地带,除非他是有目的而来的。若他是为了自己而来的呢?
她的行踪暴露了吗?她被发现了吗?米亚差点崩溃地哭出来。长期的惊恐和疲劳,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不行,冷静,冷静下来……」她喃喃自语。
第一件事,她必须先弄清楚这个男人是谁。
她看过最近的一张照片是思克四个多月前回国,他们父子三人去参加一场国宴被拍到的。诺兰和思克虽然五官酷似,但是他们的外表还是有差别的——诺兰穿着雪白的制服,有着一头军人的超短发,脸色冷漠严肃;思克是发长及肩,神情开朗,做平民的装束。
性格上的不同或许只有他们的亲人可以分得出来,衣服也可以换过,但是一些神态差异还是可以观察得出的——这就表示她必须近距离接近那个「阿比塞尔」米亚的脖子彷佛被无形的手掐住,又有想哭的冲动了。三姨!三姨好像和他很熟。
「对了,去找三姨!」
她的眼中渐渐回复几丝坚毅。她已经逃脱太多次了,绝不容许在这个时候失败!
「你这个坏小子!又想打什么歪主意了?」朱三姨拍着疼爱的外甥笑骂。
「三姨一见面就念我,妳又知道我想打坏主意了?」思克抱着她。
「哼!如果不是打歪主意,你会无声无息地冒出来,还要我帮你一个这么奇怪的忙?」菲雨生的几个小鬼头,她哪一只不是了如指掌?虽然每年只在勒里西斯待一两个月而已,三个小鬼头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乐雅从小习惯大家宠她,也就罢了。诺兰还是小宝宝的时候,朱三姨是亲手带过的,思克则是从小人来疯,一闯了祸就算爸爸救不了他,三姨也一定有办法,所以两个小男孩从小就和她特别亲。
只要她一来,别说是思克,即使诺兰在她面前也是少见的亲密热情。
「三姨,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也是帮别人忙啊。」思克撒娇。
「我才不管你呢!我可不帮你骗人。」
「我也没有要妳骗人啊!就那么一点『小忙』而已,三姨,拜托了。」
三姨瞪了他一眼,然后没办法地摇摇头。
思克轻笑,在心爱阿姨的太阳穴印上一吻。
「谢谢阿姨。」
「不会有危险吧?」三姨犹放心不下。
「不会的,我都安排好了,三姨放心。」
三姨叹了口气。「算了,我不管你们了。你去和族长打声招呼吧,他一直念着你们这几个孩子。」西海.费森已经成家立业,他们兄弟也老大不小了,但是在三姨眼里永远都是孩子。思克笑着告退出来。外面一道灰扑扑的影子感觉到帐子里的谈话声停了,连忙往旁边一闪,钻到另一家的帐篷后面。
差点被发现!米亚的心扑扑地跳着。
刚才她蹑手蹑脚地潜近了,想听听看三姨和他说了什么。可是他们两人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交谈,既不是英文,也不是法文或勒里西斯方言,米亚听了半天一个字都听不懂。
接着她省悟,三姨是个亚洲人,那可能是亚洲某个国家的语言,只是,为什么思克也会说那种语言?
她还来不及想清楚,思克已经翻开帐门走出来,她只好匆匆逃走。
幸好她的一个雇主就住在附近,她匆匆绕去那家收取要洗的脏衣服。
老部落虽然维持原始的生活方式,却不是因为贫穷住不起更好的地方,而是出于对祖先的尊敬。所以虽然主要居室都是帐篷,像族长的家以及处理族务的办公室却是砖造建筑,各个营帐也有水电和电话等设施,部落里甚至有一个大型天线,可以接收到电视频道。整个部落是以棋盘状规画,设置得井井有条,和以前战争时的破落贫穷完全不一样。
前两年思克自实验农场取经,在南方三公里处种了一排防沙林,大大减少了风中的含沙量,虽然平时难免还是会有点尘土,却比以前风季来临的时节好多了。
「谢谢,等明天衣服晒干了我就送回来。」米亚取了件,钻了出来,在一排帐篷后方尽量不着形迹的穿梭。
和她平行的那条大街,思克轻轻松髭地迈着长腿散步,沿途绕进几间帐子里,和相熟的长辈们打声招呼。
「啊!」猛地,埋头苦走的米亚一头撞在一个硬乎乎的躯体上。她抬头下意识地吐出:「对不……」
话,梗在胸口,霎时被她吞了下去。
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正笑吟吟地盯着她。他……他何时绕到她前面来的?她惊慌地左右查看。
「这是妳的。」一颗肥皂滴溜溜滚呀滚的,滚到「阿比塞尔」的脚边。他把洗衣皂拾起,轻松地往她面前一递。
米亚像触了电一样,退开一大步。
「阿比塞尔」眉一挑,黝黑的手停在半空中。米亚瞪着它。
镇定!千万镇定,不要太紧张,否则会敌人疑窦!
幸好她刚才出来之时,把面纱拉高了,所以他应该没看清她的长相。米亚第一次如此感谢发明头巾和面纱的人。
她低下头,先把地上的脏衣服捡起来,然后头也不抬地接过他手中的肥皂,匆匆咕哝一声:「谢谢。」
转头就跑。
「喂!」
陡然被抓住!米亚差点跳起来。
「阿比塞尔」一脸哭笑不得地望着她。「妳不要那么怕好吗?我只是要告诉妳,妳的刷子忘了检。」他安抚着她,把地上的鬃毛刷子捡起来,又送到她眼前。
米亚飞快地看他一眼。
她有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男人暗想。
那棕褐色的双瞳清澈见底,彷佛一切东西落入那双眼底,都会被无伪地反射出来。那双眼睛会让心思诡祟的人有一种坦白吐实的冲动,会让心思纯正的人对她产生怜借。
那是一双如松鼠一般容易被惊扰的眼神,而且,纯洁得不该属于一个背景如此复杂的女人。
但是她并不纯洁。
她十九岁就当了男人的情妇,二十岁那年黑吃黑骗走一颗核子弹头。这样的女人,绝对离纯洁很远很远!
「谢谢。」米亚尽可能以正常的速度走掉。他应该不是诺兰。她想。虽然他的头发比照片上的思克还短一点,但完全不是诺兰那种军人般的超级短发。他的发型看起来随意多了,脑后最下端微微碰到一点衣领,以诺兰现在依然在服役的情况,绝对不可能把头发留到这个长度。他的眼神也随和得不像他那个钢铁手段的哥哥。
他的手掌光滑修长,不像军人的手。长期受训持枪的人手上会有一些特别的茧,而他的手掌虽然有几处地方较为粗糙,却不是一只持枪的手。
他们兄弟俩都很英俊,但是诺兰冰冷强硬,不近人情,即使他要装成和善的样子,也很难把骨子里的严苛完全掩饰掉,因为这是一种从性格里透出来的气息。
但眼前这人有着阳光般的笑颜,眼神清朗和善,和他的父亲兄长完全是不一样的男人。
他是思克,他不是诺兰。
他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巧合。自己应该还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