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边有人动了一下,而后直直地朝她走来。她呆着眼睛瞧了半晌,才发现那人竟是文安。
「表哥?」苑明困惑地看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完全失去了作用:「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范学耕的姑姑打了个电话给我。」文安简单地道,拎起了她的皮箱:「钥匙呢?」
学耕的姑姑!当然了,除了那个好老太太之外还会有谁呢?一股轻微的暖意流过了苑明的心底。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苦涩。老太太那么关心她,会为了这事急急地打电话给文安,叫他前来照顾她,范学耕反而什么都没想到,什么都没去做——苑明重重地甩了甩头,拒绝再往下想,只是无言地将公寓的钥匙交给了文安,随着他一路上了楼。一进入自己窝中,她就软绵绵地瘫倒在客厅的沙发椅上了。彩排时的疲累,等学耕不来的愤怒,本来早已蚀尽了她所有的体力。这样的疲倦和耗竭,与她今晚最后的遭遇相较之下,原是小儿科得不值一提的;然而现在,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这些两个钟头前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的疲倦,便开始毫不留情地回过头来向她讨债,和她今天所经历的感情风暴合力压榨她,支解她。苑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完全空了——完完全全的空了。
「我帮你把行李放到卧室里去。」文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却连眼睛都赖得睁开,只是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脚步声来了又去。她感觉到文安在她身旁坐下,温柔的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你还好吗,明明?」他关切地问:「想不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帮你弄去?」
「不用了,表哥,」她无力地道,仍然闭着眼睛:「我很累。」
文安沉默了半晌,站起身来。「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他的声音温柔得教她想哭:「你既然安全回到了家,我就放心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给我拨个电话,嗯?」
她无言地点头。文安走了几步,想想又回过身来:「振作一点,嗯?再过两天就公演了呢。」
公演!这两个字闪电般提醒了她什么,苑明霍然间睁开眼来。「表哥,」她问:「你明晚可不可以来看我们彩排,后天来帮我们拍录像带?」
文安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可以是可以,」他最后说,深思地看着苑明:「但是你可要好好的演哦?」
她紧紧地抿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是个演员,不是么?」她反问:「放心吧,表哥,我不会让我学姊以及所有的工作伙伴失望的!」
文安搔着头笑了起来,把所有的焦虑都藏到了他吊儿郎当的漫不在乎底下。然而苑明知道他有多么不放心自己——即使他是晃着肩膀离开的。
只是啊,苑明已经没有心情去管文安的关心和焦虑了。在她的一生之中,从不曾感觉到如此强大的沈寂,如此逼人的寒冷,如此凄凉的寂寞,以及——如此绝望的空洞。
她瑟缩地在沙发上蜷紧了自己身子,将头颅深深的埋入臂弯里去。
感谢「崔莺莺」的演出,使得苑明得以将心思尽量放在工作上头,尽可能地不去思索自身的处境,自身的伤痛。她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入戏,让剧中人的喜怒哀乐成为她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后将所有的伤痛全掩在那些情绪底下——莺莺虽然也有她的悲伤,也有她的挣扎,但比起苑明那种活生生被撕裂开来的心情,毕竟是好得太多了。
公演的结果非常成功。这虽然是石月伦回国以来所导的第一部舞台剧,首演那天来看的人颇为有限,门票收入不是特别理想,但是来看的观众反应都很良好。而石月伦前后期的学长学姊、学弟学妹,已经有不少人在报章杂志社担任编辑或采访的工作,几则风评甚佳的新闻发布出去,这个剧团的成绩便已经受到了初步的肯定。首演过后的另外两天公演,每天的观众都比前一天多。
首演那天,学耕跑了来看她的演出,还送了老大一束花作为贺礼。按理来说,舞台上灯照明亮,观众席则光线模糊,她是不可能看得见他的;何况在演戏的情绪之中,也实在不容她分神到观众席中去搜寻别人的面孔。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就是知道他来了——彷佛是,某种因他而发展出来的、特别敏锐的第六感,在他一出现时便立即起了作用,使她本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他那鹤立鸡群的特异身高是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的,而她因此吃了好几个螺丝。若非演员的自我训练和自我控制支撑着她,她那场戏早演不下去了。
为了排除他给她带来的影响,她那天演戏演得特别努力。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内心的一个角落里,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那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眸光。这使得她下了戏后份外来得筋疲力竭。在看到他送来的花时,只能苦笑着将它们全转送给石月伦。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他运着三天前来看戏,每天都出现在同一个位置——前面第三排的最中间,从头到尾用一对要灼穿她的眼睛盯着她看,使得她那个戏愈演愈不自在。若不是戏总共只演了三天,她大约要不顾演员的骄傲,写个便条要求他不要再出现了。
然而,虽然连续来看了她三天的戏,他却并不曾试图和她作进一步的接触,这使得她不知道是应该安心,还是应该失望。也许,终究还是失望的情绪多些吧——因为他显然没有回心转意的意图,显然仍然决定守着他那个「脆弱而需要人保护」的前妻。否则的话——每回想到这里,苑明便会咬紧牙关,强行压下她那犹未死亡的企盼和幻想。她拒绝去盼望,拒绝去等待,也拒绝让那种蚀心的钜痛将她吞没。为了不让自己浸淫在自伤自怜的情绪里头,她接了几乎是所有送上门来的工作,尽可能地让自己忙到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
然而,不管她试得有多么努力,伤痛是关不住的,思绪是关不住的。总在她最疲倦的时候冷不防地冒出头来暗算她。而,在感情破裂的哀伤和痛苦里头,在被拋弃、被背离的愤怒里头,还有一种罪恶感时时冒出来责问着她的良心:你那天那样地指责郑爱珠,那样地将她所说的故事全然推翻,是不是只是一种本能的排斥?毕竟,她所说的事很可能全是真的呀。没有一个女人会为了回到前夫的身边,在自己脸上弄上那么几块疤的,尤其是郑爱珠那样的美人!而,如果她所说的一切全都是真的,那我岂不是太决绝、太不体谅、太心胸狭窄了么?
每天每天,她用过重的工作将自己忙得半死,而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在那些复杂而混淆的心绪底下竟夕无眠——即使她睡着了,睡梦中也有着无数的伤情故事纠缠着她。她迅速地憔悴下去。人瘦了一大圈不说,眼神中的光彩不复可见,连丰厚的黑发都黯淡了。
「崔莺莺」演完后的第二个星拜六,苑明没有工作要做,便呆在家里休息。石月伦早一天打过电话来与她相约,说要和她谈第二个剧本,午饭过后来按她的门铃,一见到她便吓了一大跳。
「我的天,苑明,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她不敢置信地问:「工作太忙吗?工作忙也不致于变成这个样子呀。」见苑明脸色微微一暗,她敏锐地直逼本题:「你和范学耕之间出了什么事了?」
苑明看了她一眼,再一次为她学姊那过人的洞察力而感到吃惊。「我们——吹了,」她有气无力地道,在沙发上慢慢地坐了下来。这种事不可能瞒过石月伦的,她知道;因为这其中还来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排练场的问题。她和学耕之间出了状况,幸好是在整出戏已经排练完成、不再需要排练场的当儿,否则那出戏的排练当时就要出问题了。
现在,她和学耕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势不可能再用学耕的工作室去排戏——至少至少,只要有她李苑明在这个剧团里就不可能。如果石月伦还想找她一起工作,这种情况是一定要让她知道的。
「怎么回事?」石月伦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轻碰苑明的手:「彩排时是你表哥来拍录像带,我就知道不对劲了!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呢?究竟什么地方出错了?本来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她的关心是真心诚意的,苑明知道;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和自己学姊之间已然建立起了相当深厚的友谊来了:「我——」
才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她的声音便自哑了;两个礼拜以来一直强压着不让流出的泪水,在这一剎那间再也关之不住,猛然间翻江倒海地崩流出来。月伦立时赶到她身边去,温柔地将她揽进了怀里。她胸前的衣服很快地便被苑明的泪水给浸湿了,连手帕也给哭得湿淋淋的。苑明的话便如她的泪水一样,一旦开头便再也无法遏止;她钜细靡遗地将整个故事说了一遍,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连一个小节都不曾漏掉。
随着她的叙述,石月伦的眉头愈皱愈深。
「原来——是这样。」她慢慢地说,一手轻抚着苑明的头发:「对范学耕而言,这的确是一个两难的局面。强烈的责任感虽然是一个人很大的优点,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反而变成一个很大的缺点了。」她的眉头因专心而皱起,竭尽全力想让苑明宽心一些:「我想范学耕自己一定也很痛苦的。他那么爱你——」
「我已经不敢以为他是爱我的了!」苑明愁惨地擤了擤鼻涕:「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不会——」
「他当然是爱你的!只要是见过你们两个在一起的人,任谁都不会去怀疑这一点!」
石月伦冷静地道:「只不过对某些人而言,原则是重于一切的。你的范学耕不巧就是其中之一。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恭喜你,还是应该同情你。」
看见苑明悲伤的面孔,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希望那个郑爱珠身上不要发生这许多事情就好了!虽然说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往往比小说所能捏造的还要离奇,但是——」她深思地闭了闭眼睛,将声音拉得老长:「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刚听时就觉得奇怪,愈想愈是觉得不对。你说郑爱珠在范学耕到高雄去的三天里流产了,因为怕影响他的工作,所以没通知他?」
苑明无言地点了点头。月伦慢慢地摇起头来,愈摇弧度愈大。「这不对,」她深思地道:「像她那样依赖成性的女人,怎么会突然间就变得如此勇敢了?」
苑明震惊地坐直了身子。就是这个!她当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脑海中掠过的异感就是这个!那个独自撑过流产的痛苦,独自撑过失去孩子的伤痛的女人,和她所知道的郑爱珠几乎是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她结结巴巴地道,因她学姊话中的暗示之意而震惊了:「你的意思是说——」
「我什么意思都不是!」月伦很快地说:「乱下评断不是我的习惯。我只是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寻常,如是而已。而不寻常的行为,通常就意味着暗藏的玄机。是什么样的玄机我可不知道。我只是认为——」她一字一字地道:「如果我是你,为了自己的幸福,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将那个答案找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不是楼下的铁门,而是她这间公寓的门。苑明没有时间再去思索月伦刚刚说过的话,只是本能地站起身来走去开门,一面困惑地想:是不是谁进公寓来没将大门关好?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希望来的不是什么推销员才好——门一打开,她又惊又喜地呆掉了。
「嗨!」熟悉的、男性的、亲爱的声音笑着招呼她:「美丽的小姐,愿意招待我进去喝杯咖啡吗?飞机上的咖啡真是可怕极了!」
「姊夫!」她惊喜地叫了出来,快乐地拉住了康尔祥的手臂;来的人既是尔祥,能够登堂入室也就不奇怪了,因为他是有着这公寓的钥匙的。之所以还要按门铃,只是尊重住在里面的苑明罢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呢?姊姊没和你一起回来?快进来坐,你爱喝多少咖啡我都供应!」
「我今天中午才到的。回家去和我爸妈打个招呼就过来了。」尔祥微笑道:「我这次只回来两个礼拜而已。生意上的事,所以玲玲就不跟回来了。宝宝还太小,跟着我们飞来飞去的挺不方便,所以——」他的话声在瞄到石月伦的时候断了,换上一脸礼貌的笑容:「对不起,我不知道明明有客人。我叫康尔祥,明明的姊夫。」
「石月伦。」月伦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与尔祥相握:「我是苑明的学姊,和她一起做剧场工作的。」
「我知道你,石小姐。」尔祥热情地道:「明明一天到晚在我们面前夸你呢!」
月伦笑着瞄了苑明一眼,说她老是夸大其辞。三个人在友善的气氛中闲聊了几句,月伦便自起身告辞,说是改天再来和她谈剧本的事情。既然是姊夫来了,苑明自然也不留她。等月伦离去之后,她走到厨房去泡咖啡,尔祥跟着她进了厨房,用一种深思而忧虑的表情打量着她。
「你瘦多了,明明,」他评道:「而且气色也不好。难怪玲玲会担心你。你妈和她通电话,和她说到你的情况——」他顿了一顿,在看到苑明陡然间暗淡下来的眸子时,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以告诉我吗?你——和范学耕吵架了?」
她无言地摇了摇头,盯着瓦斯炉上的水壶发呆。由于刚刚才在自己学姊面前哭过一回,现在的她,实在没有精力再重复一遍那样的情绪了。然而尔祥是锲而不舍的。再说,他对苑明的关心也不容许他不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你一定要告诉我,明明!」他坚持道:「自己一个人把这种事闷在心里头不是办法!说出来以后,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得上忙呢?」
苑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对自己姊夫的个性是十分了解的,很知道再和他争也不会有多大的用处——尔祥在商场上纵横牌阖,无往不利,可不是只凭着家传的雄厚资金而已。何况他一直就和她很亲,几乎像是另一个文安一样。
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开始了这一天里的第二次叙述。由于那激动的情绪已经发泄过一次了,她这一回的叙述远较前一次来得平静无波。那陈述几乎是不带感情的,只是很客观地诉说事情的经过。叙述的过程中水开了,她还很安静地熄了火,泡好咖啡,将杯子交到尔祥手上。只有那些她偶然停歇下来的时刻,以及嘴角轻微的颤抖,泄露出了她心灵深处所受的折磨。
随着她的陈述,尔祥的眉头愈皱愈紧,眼底的怒火也愈来愈盛。几乎是她的叙述才刚刚停止,他的咆哮就已经迸了出来:「我要宰了那个混蛋!」
她瞄了他一眼,笑得很没有力气。「你才不会。」
「我是不会——不会自己动手。」尔祥同意道,嘴角勾成一个很怒的笑容:「不过我如果想整他的话,办法多得是,本来也没有必要自己动手。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知道。」
「姊夫!」苑明吓到了。
「放心,我不会真叫人去宰他的。」尔祥妥协道:「也许只打断他两条肋骨?」
「姊夫!」苑明的声音里多了警告。她也许受了伤,也许觉得愤怒,但报复并不是她的本性。更何况,在心灵深处,她无法真的责怪学耕——她真正愤怒的对象,毋宁是那个郑爱珠!
尔祥叹了口气,将杯子放到桌上;苑明为他泡了起来的那杯咖啡,他根本连一口都没有喝:「唉,我懂,我懂,你还爱着他,是不是?」他一手重重地揉着自己的前额:
「其实我也可以了解他的难处。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往往是一种极其沉重的负担。尤其是,当他的责任感和他的感情正好背道而驰的时候,就更加的教人拧不过来了。」他抬起眼来,给了她一个抚慰的笑容:「给他点时间吧,明明,我想他迟早会想通的。而且除了等他自己想通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其它的法子了。你知道一个人能把马拉到河边,十个人不能教它喝水。不管怎么说,」他沈吟着加了一句:「他到了现在还是单身汉一个,没和那个郑什么爱珠的举行婚礼,甚至连一点筹备婚礼的行动都没有,就是一个好兆头!」
「他还没有——」苑明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你怎么知道的?」
尔祥横了她一眼。「我小姨子的事就是我老婆的事,我老婆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搞搞清楚行吗?」他老气横秋地道:「至于范学耕那小子都在做些什么事,要想知道还不简单?随便查查不就结了?」
她的心脏开始急速地跳动起来。三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生活并不是那么愁惨,第一次感觉到她的感情还有一点希望。只是呵,决裂当晚的伤痛太深,而郑爱珠对学耕的影响太强,使得她没有办法期望他真能摆脱郑爱珠加诸于他身上的要求,真的回头转向自己。期待与恐惧在她心中剎那间同时鼓动,使她焦躁地站起身来,开始在客厅里踱着圈子。
「他也许正和自己挣扎得厉害,可是挣扎的结果也未必就会对我有利啊!」她不怎么乐观地说:「我真搞不懂,学耕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看不透他的前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眼泪和谎言,怎么那么容易就把他给骗倒了?一次失败的婚姻还不够,现在又——」
「人都是有盲点的,尤其事情和自己相关太密切的时候。」尔祥实事求是地说。初初听到苑明的故事时所爆发的愤怒过去之后,他那善于分析的冷静和理智就全都回来了:「就像你,你现在不也犯了同样的毛病么?郑爱珠的传言我虽然也听过一些,可是我记得你不是那种用谣言来判断别人是非的人呀?可是你现在就一口咬定了她是在说谎,在欺骗!」
苑明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我会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她辩道,将尔祥进门之前,石月伦说给她的那一席话转述了给尔祥听:「你瞧,如果单单我一个人这样去想,还可以说是我感情用事,可是我学姊那么客观、那么敏锐的人都这样说了,我就觉得——」
尔祥沈沈地点了点头,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冷掉了,可是他好象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只是抿着嘴唇沉思。苑明一时间亦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坐在沙发上玩自己的手指。此所以电话铃响的时候,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苑明拎起了话筒,文安那熟悉的声音立时传了过来。「星期六没出去啊,明明?」
他轻快地问:「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吃晚餐?听说东区新开了一家法国餐厅,菜做得蛮好的!」
暖意自她心头流过。自她和学耕决裂以来,文安总是这样有事没事地打电话给她,带她出去玩,逗她开心。虽然她通常总是拒绝在先,但两次里头总有一次,文安会哄到她改变主意。「今天不行呢,表哥,」她笑着应他,发出了几个星期以来最真诚的笑声:「我今天已经和一位美男子有约了!」
「什么?你说的是谁呀?」文安好奇心大起:「什么美男子?有你表哥一半帅吗?」
「德性!」她好笑地道:「当然比你帅得多了!人家他又高大,又英俊,又体贴,而且还很有钱,」「只不过已经五十大几了对不对?」文安刮她:「你说的该不是你爸爸吧?」
「我爸还在法国,一个星期以后才会回来呢!」苑明好笑地说,决定放他一马:「是尔祥啦!」
文安在电话那头叽哩咕噜地说了些什么,苑明全没听见。因为尔祥已经走了过来,笑着接过了她手上的话筒。「文安?」他招呼道,停了一停才接了下去:「今天才到的。
嗯,嗯,对,没错……怎么样,晚上一起吃个饭?就我们三个……好,东区新开的法国餐厅?好啊,叫什么名字?地点呢?时间嘛,」他看了苑明一眼,苑明笑嘻嘻地朝他比了个手势,他便又回过头去和文安说话:「七点好了。我们七点在餐厅里碰头。好,呆会儿见。」他挂了话筒,转过身来瞄着苑明。
「七点,嗯?」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表:「你是打算去赴皇家的宴会是不是?小姐,现在才下午五点耶!」
「要和我英俊的姐夫出去吃法国料理,我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啰!」她开心地说,感觉到一种异常轻快的欢喜:「你知道,我好久没好好地打扮自己了呢!你坐喔,要看书就自己找,要看电视就自己开。我要去洗澡洗头了!」
奔进了浴室里头,她开始快手快脚地准备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尔祥带来的消息使她放心,还是石月伦所作的分析使她感觉到事情犹未绝望,总之是,她此刻的愉悦心情是几个星期以前未曾有过的。她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将头发吹干后梳得发亮,穿上一件白色的开斯米龙毛衣,再套上一条深紫色的碎花丝质长裙。腰身在她不知不觉间松了半吋,穿在身上有一点垮垮的。她对着自己皱了皱眉,找出一条紫色的宽皮腰带扎在腰间,再在毛衣上加了条淡紫色的水晶项链。步出房门的时候,尔祥对着她吹了声色狼式的口哨。
「今天晚上在那间餐厅里吃饭的人,都会嫉妒我嫉妒得眼睛发绿!」他开心地说着,弯腰行了个西方式的绅士礼:「我们可以走了吧,公主?」
她笑着挽住自己姊夫的手臂,肩并肩地出了公寓的门,假装自己是个中古时代的贵族小姐,正被骑士护送着去参加舞会。这是当年尔祥在追苑玲的时候,常常用来哄这个小妹妹的游戏,不想为了逗她开心,今日里又搬了出来。
尔祥的朋驰轿车就停在巷子口。他彬彬有礼地打开右侧的车门,让苑明坐了进去,才绕到驾驶座那边去上了车。为了怕遇到交通阻塞,他们一等苑明准备好就出发了,因此到那餐厅的时间比预计的早,文安还没有到。苑明东张西望,看这餐厅高棚满座,连个空位都没有,心里正在发愁,不想尔祥报了自己的名字,服务人员立时领着他们朝前走去,将他们直直地领到一间套房里。
「你以为你洗澡的时候我都在做什么?发呆吗?」尔祥看出了她的疑惑,好笑地解释道:「不先订个房间下来,这顿饭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吃得到嘴?」
苑明笑了起来,对尔祥的广大神通佩服得不得了。既然是高级餐厅里的套房,这房间的布置自然是不会差的了。于是她坐定之后,便开始打量起房中的布置,以及墙上的油画来。才看了没两分钟,尔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来,一抹奇异的神情掠过了他英俊的脸。
「明明,」他说,再一次在椅子上松弛下来,但双眼却不曾离开过门口——为了方便文安来的时候找到他们,套房的门是开着的:「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而你知道,我是很少料错事情的。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那边那个眼露凶光、在餐厅里四处张望的彪形大汉,绝对是冲着某人来的!」
苑明的脊背僵直了。「你是说——」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却没敢别过头去找人:「他——他说不定只是在找位子吧?」她细细地说,尔祥皱着眉头笑了。
「你那个范学耕,喜欢到这种地方来吃饭吗?」
「——不。」她低语:「他不是那么奢侈的人。」
「那么这就不会是巧合了。」尔群说着,掩不住眼睛里露出愉悦之意:「一发现你跟个「美男子」出来吃饭,他阁下就十万火急地追杀过来了,嗯?我真怀疑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个地方吃饭的呢?那小子似乎比我还要神通广大得多!」
会不会是文安搞的鬼?苑明怀疑。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便感觉到了那熟悉的目光,从她左侧的门口箭一般地投射过来。尔祥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些。几乎就在同时,学耕已然来到了桌边。他那高大的身材真是很具威胁性的。
「好久不见了,明明。」他哑着声音开了口,使得她本能地将手从姊夫手中抽了出来,勉强自己抬起头来看他。
那一眼使她震惊。他也瘦了。瘦了好多。他的头发很明显地该剪了,眼中则有着幽暗的阴影。有那么一剎那间,苑明好想冲进他的怀里,抚平他嘴角那忧伤的线条,但是矜持和骄傲同时阻止着她,使她只是石像一样地僵坐在椅子上。全亏了她演员所受的训练,才使她还能用平静的声口回答他。
「好久不见。」她说,声音淡漠得什么感情都不带。那是一种本能的保护色,但她话中的冷淡之意确实使他产生了一剎那的退缩。学耕艰难地吸了口气,放在身边的拳头握得死紧。
「我——必须和你谈一谈。」他艰难地说,连看也不曾看尔祥一眼。
苑明的眉头情不自禁地皱了起来。虽然她一向知道学耕情绪激动的时候可以变得多么莽撞,可是这样的行径仍然是太无礼了。「对不起,现在不行,」她委婉地道:「你也看见了,我有伴。」
他终于偏过脸去,瞄了尔祥一眼。「我知道你有伴。」他重重地说,眼眸中那强烈的敌意几乎掩藏不住:「但是我只耽搁你几分钟而已,这位先生应该不会介意吧?拜托,明明,我真的必须和你谈一谈!」
他话中那强烈的恳求之意打动了她。在她记忆之中,从来不曾见学耕这样软语商量地和她说话,从来不曾见过他如此急迫的要求。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本已柔软的心一点一滴地软化……「明明?」他催促着。而她迟疑地抬起头来,用一对充满了戒备——
同时也充满了期待的眸子望着他。然而,不管她原来打算给他的是什么答案,在瞄到那个从套房门口闪身进来的女人时,全都化成了一声惊讶的喘息,便死在她的喉咙里。
「原来——是这样!」那个女性的、娇柔的、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带着那样强烈的伤痛、不甘、和绝望:「原来是这样!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学耕,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在她的第一个句子传出来时,学耕已然车轮般旋过身子。他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背脊因紧张而绷紧:「爱珠!」他惊愕地喊:「你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我跟了你好几天了!」郑爱殊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眼睛里充满了随时可能滴落的泪光:「这些日子里,你一直拖延我,一直哄着我,我就知道有什么事不对了。
你……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是不是?有好几个晚上,我都跟你跟到一间公寓外面去,看到你在车子里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一直到了今天,我才知道那是她——」她给了苑明一个极度愤恨的眼神:「她住的公寓,你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的!你也跟他一样,把我当成垃圾,恨不得早点摆脱了我!」她的颤抖开始成为激烈的抽泣,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学耕,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怎么可以!难道你忘了,我是因为你,才失去了我的孩子?才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孩子?现在我不能生了,变丑了,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存心把我一脚踢开了!」她的声音愈提愈高,使得学耕赶紧将套房的门掩上。
「不是那样的,爱珠,你听我说,」他急促地想要解释,但她激动地打断了他。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了!」她哭道:「是我自己太傻,还在那儿痴心妄想,以为你会照顾我,保护我,我算什么嘛,怎么能跟那样年轻漂亮的小姐比呢?我反正又老又丑,一钱也不值了!」
「爱珠——」学耕无措地喊,试着想安抚她,但郑爱珠一把将他摔开了。她的泪水奇迹般说停就停,一对又大又黑的眸子里充满了奇特的空洞。
「我是个老女人了,又丑又老,一钱也不值。」她自言自语地说,猛然间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你当然不会要我!没有人会要我的!好好,你放心,我不会来烦你——
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你去和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李小姐结婚吧!我永远也不会来烦你了!」
只见刀光一闪,在所有的人都还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她已经从上衣口袋里亮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狠命地朝着自己左腕刺了下去。苑明惊喘一声,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尔祥的袖子。只见郑爱珠在腕上鲜血飞溅,不知割出了多大一条伤口;但她好象全没感觉一样,刀子交到左手,又往自己右腕割去。然而学耕已然牢牢钳住了她,狠命将刀子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放开我,放开我!」郑爱珠挣扎着道,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不要阻止我,我这不就称了你的心了么?我再世不会去烦任何人了!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没人要的!放开我!」
文安推门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个场面。他惊骇地张大了嘴巴,赶紧将门牢牢关上,眼见着学耕一手紧紧地握着郑爱珠那只受了伤的左腕上端,好让血不至于再流出来,另一手死命地环着那个扭动不已的女人,急促地在她耳旁说些安慰她的话:「不是那样的,爱珠,我说过我会照顾你,就一定会做到!真的!你不要想不开……」
血色完全从苑明的脸上褪去。她的小脸变得像纸一样白了。然而她没有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自始至终,像握着生命线一般地紧握着尔祥的袖口。
郑爱珠在学耕的劝慰下渐渐地停止了扭动和挣扎,只是兀自低泣不休。学耕忙碌地掏出手帕来为她止血,突然间抬起头来看向了苑明。他的脸色不比死人好上多少,然而他眼底的绝望几乎是伸手可触的。
有那么好半晌,他们两人就那样一言不发地木立在当地,绝望地凝视着彼此,彷佛想将对方的形貌尽可能地刻在心版之上一般。只是对苑明而言,学耕的影子在这几分钟内已经愈来愈模糊了。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睛,使得整个世界对她而言全成了混沌一片。
学耕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用尽气力别过脸去,扶起了还在因轻泣而颤抖的郑爱珠,开始朝外头走去。走到门口前他停了一下,重又同过头来。
「明明,再见了。」他的声音只是一声黯哑的低语:「祝你幸福。」
门在他身后轻轻地阖上,遮断了他们两人的身影。苑明筋疲力竭地坐了下来,死一般趴在桌面上。她没有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这样的绝望不是泪水冲得走的,也不是哭泣洗得清的。
尔祥走到她的身后,温柔地将一只手放上了她的肩膀。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可绝不温柔。他的下颚紧绷,嘴角的线条极其严厉。他的视线越过空间,与文安的眼睛相遇——
后者脸上的表情和他半斤八两,同样地带着那种愤怒和决心。尔祥于是森森地笑了,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