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一道黑影挡住上方的阳光,她一抬起头,马上咧开笑。
「爹,你不是去县衙了,怎么身上没酒味?」官场的喝酒文化,是没喝到趴下就不算喝酒。
周康生也曾醉酒过,案子破了太高兴,同僚邀约便喝上一摊,喝到烂醉如泥才被人抬回家。
不过他的酒品很好,不吵不闹,摸到床便倒头一睡,隔天眼眶下方泛青,宿醉难受。
周静秋从不给父亲煮什么醒酒汤,她就是要他头痛欲裂,感受酒的害人处,日后才会懂得节制。
看着女儿像只小狗一样的轻嗅,本来一肚子气的周康生不禁失笑。「没喝酒,我们一群人在衙门门口等了老半天,就是没瞧见新上任的知县,倒是接到他的小厮和随从。」一见到马车驶近,所有相迎的人无人站立,全都下跪恭迎这位姗姗来迟的七品官,不敢有一丝不敬。
谁知下来的是一名笑嘻嘻的青衫小厮,以及身怀佩剑的护卫,把这些想抱县太爷大腿的官吏们气得面皮涨红。
站在最后面的他也跪了,高呼县太爷,谁知人根本没到,先到的是县太爷最常用到的物件。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影,一些不耐烦的同僚便以办案为由先行一步,而他看有人走了,便也悄悄的从人群中退出,他只是一名小小的仵作,到不到场其实没多大关系。
殊不知他离开后没多久,一身狼狈、头发散落的解冰云等人一脸风霜……噢!不对,是一脸风沙的走向县衙。
起先还被衙役们拦在门口,进不得,后来拿出了官印才得以通行,县太爷的第一次粉墨登场,很慌乱。
慌的是县丞、书吏,乱成一团的是衙役,他们莱阳县没土匪窝呀,怎么他们一副被打劫的样子?
周静秋一听,噗哧地笑了,「五两一桌的大酒席不就没吃到了?爹爹辛苦了。」要跟着逢迎拍马,还拍错马腿。
「淘气,取笑爹。」周康生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他的性子木讷耿直,大半辈子和死人打交道,不知道该如何和活人相处,就怕一开口得罪人,索性少说少错,他只要做好他的差事,养活一家人就好。
「爹,女儿给你温壶酒,咱们一会儿吃蘑菇炖鸡。」
「……刀子由左而右刺入,深三寸,宽两寸,斜刀入身,先断其骨才及心窝,力道不重不轻,正好一刀毙命,是个常用刀的人,而且是左撇子,依身体上的屍斑看来,死亡三日以上,约在寅卯交接时分遇害……」一具被冲刷到岸边的男屍,全身腐烂,泡胀的身体将皮肤撑开,约死者平日的三倍大,发胀的大脸白中带青,面容的辨识度很低,只知是个男人,年约三十出头。
不过这也在所难免,泡在水里好几日,不发臭腐化才有鬼,他至少还穿着衣服,并未赤身裸体。
真正厉害的是仵作,像是闻不到臭味般将人翻来覆去,一下子量伤口的深度,一下子翻看头顶毛发,检视有无受致命伤处,再把伤口一一标示出来,好让人一目了然。
「县太爷来了,县太爷来了,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快让开,不要挡路,去去去!」她算闲杂人等?
被赶在一边待着的周静秋摸摸扁平的肚子,天刚亮就被人拉起来干活的她,连口水都没得喝,匆匆拿了一块昨天没吃完的面饼,扯下挂在檐下快晾干的兔腿,随手摘了两片白菜叶子包住。
饿得慌,她一口一口吃着干巴巴的大饼,扯块兔肉小口咀嚼,咸香的肉味配上面饼,那滋味还真是不错。
「谁先发现屍体的?」冷然的声音扬起。
「是我,是我,小民看见他卡在两块大石头中间。」起先以为是眼花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人。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荒郊野外,十分僻静。
「小民是渔夫,天天在这江上打鱼,今儿个起了大早,看能不能多打两条鱼。」穿着无袖短衫的年轻男子露出精壮胸膛,看得出长年劳动,肤色偏深。
有人证实渔夫的话,在江上讨生活的人大都熟识,一来一往也有几分交情。
「仵作呢?」居然比他来得迟。
狐假虎威的县丞陈友东面色凶恶的吼道:「本县的仵作何在,还不给大人滚过来,慢吞吞想领板子吗?」此话一出,围在一旁的百姓纷纷往后退了两步,他们想看热闹,而不是挨板子。
而这一退,就把周静秋暴露出来。
只见她慢悠悠的走着,手里还拿着裹着兔肉、吃了一半的大饼,在屍体旁边还能吃得下的唯有她了。
「怎么是你?」陈友东瞪她一眼,又是这个嘴贱的丫头。
「为什么不是我?」虽然她不在名册登录上,可哪一回少得了她,几十年的老仵作都没她验得精准。
「你爹呢?」陈友东口气不善。
「我爹到稻香村还没回来,李老夫人死得不明不白,她的嫡长孙要求开棺验屍。」这是百姓私事,不用上报县衙,除非验出有异,由家眷提出审查,衙门才会受理调查,找出真正致命的死因和凶手,将其绳之于法,简单来说就是民不告,官府不主动插手。
有钱判生,无钱判死,在官场上早已是秘而不宣的现况,没人提告官府还捉什么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康生吃的是公粮,但偶尔也接些百姓委托,有的是分产不公,怀疑先人的死因,有的是来不及返回拜灵,不相信平日身子康泰的亲人去得突然,有的是隐忍多年,一朝扳回优势寻找真相,有的是遭毒害,回来报仇。
私开棺木朝廷不管,但触及律法一定追查到底,没人可以庆幸逃开,长眼的老天可不会错放坏人。
「他报备了没?」陈友东很不高兴,有意刁难。
「昨儿个孙典史到家里喝酒就说了,县丞大人不晓得吗?」可见他做得多不称职,没人把他当回事儿。
前任知县的调职令一下来,身为第二把交椅的陈友东就乐得找不到北了,他以为上头没人了,接下来就是把他往上升,山中无老虎,他早把自己当县太爷看待,还为此多纳两名妾室,压过出身世家的妻子气焰。
谁知一纸公文将他的美梦砸个粉碎,到嘴的肥肉居然就这么飞了,气闷在心的他找不到人出气,一直憋屈着,直到周静秋撞上来,他终于有机会发泄一番。
可是周静秋年纪小归小,嘴上功夫可厉害了,几句话就能把人气死,在她身上讨不到便宜的陈友东更是忿然,利用权力施压,「没有我的允许就不作数,他吃的是公粮就要认清楚,别以为本县衙没他不行!」有钱还请不到仵作吗?他有个亲戚是捡骨的,都是干死人活的,肯定能胜任。
「等一下,周静秋,你要去哪里?」看她掉头就走,心中有气的陈友东连忙叫住她。
「你不是要找我爹,我去稻香村喊人,明日此时你就能见到人。」稻香村很远,来回要一日。
陈友东闻言,当下气得脸皮涨红。「等等,不用你爹,你也是仵作,解大人找的就是你。」还敢跟他拿乔,别让他逮到机会,否则非整死她不可。
「你承认我是仵作?」周静秋又咬了一口大饼,津津有味的吃着,鼓鼓的腮帮子看得出来在嚼动。
陈友东一咬牙,点头。「是。」
「那该给我的银子不要再贪了,你前后欠了我三两验屍费,该结一结了吧!」在他看来是小钱,在他们一般小老百姓眼中可是足以买半年的米粮。
「谁说我贪了,我只是缓点给,做一次给。」故作大方的陈友东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但心里恨着呢!
两眼一亮的周静秋不等他反悔,赶紧将银子取过来。
两人的声音和动作都不大,没什么人注意到,偏偏耳朵尖的解冰云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暗忖,县衙有这么缺人吗?连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都能拉来凑数。
他一眼就认出她了,就是夜华玉出价十两却不肯租借驴车的小丫头,她要离开前还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一副「想借我家大娘,我先赏你一坨驴屎」的模样。
而后他没阻止夜华玉欺负人家小姑娘,主要是想看看她有多少能耐,但他没料到她真够狠的,用一根棍子就扭转颓势,反让他们几个大男人跌得灰头土脸的,而她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似乎他们的死活与她无关,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丢了一根赶狗的棍子。
「大人,她就是仵作。」周静秋被陈友东带到解冰云面前。
解冰云面无表情,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年纪这么小?」周静秋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表面上则是不动声色,「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有一技之长,验个屍能辨阴阳,哪天你有需要可以来找我,我还兼做死后修容,包管你面容一如生前,栩栩如生。」除了验屍,她也画死人妆,人生前爱美,死后漂漂亮亮的走有何不可,她用特殊颜料上色,补土、塑形,这是一般的妆彩,只需把脸当画布点唇画眉。
另一种就比较复杂了,价钱也高,譬如横死的死者,肢体残缺、五官不齐、身首分家,更甚者是连躯体都不完整,她必须按骨骼排列,将缺少的部分补齐。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她在做的事是人在入棺时完好无缺,让死去的人全身入殓,没有一丝缺憾。
这方面有其困难度,急不得,因此只有大户人家会找上她,因为停灵时间较长,能细细琢磨。
而一般老百姓是不会将棺木摆放太久,最多三天就下葬了,且他们也没有足够的银子请她修容。
不过这样的活并不多,不然她早就发了。古人的思想还是偏向顺其自然,人一埋入土里就化成一堆白骨了,还擦红抹绿干什么,棺盖一盖上也看不见,何必多此一举。
「放肆,敢对大人无礼!」左随风马上低喝一声。
「随风,退下。」他剑拔得太快了。
自古以来谁无死,好死、横死而已,他不忌讳。
「是。」一脸严谨的左随风收回拔出的青峰剑,退开。
解冰云神色漠然地看向不及他肩高的小姑娘,他以为她会被吓到,不料她面色平静得不像她的年纪,态度沉静从容,宛如风吹不皱的静湖。
「好,你是仵作,那这具屍体你怎么看?」解冰云有心考考她,姑娘家干这一行终究不妥。
「我已经验过屍了,你可以找主簿大人详问。」马主簿负责填写,她只需点出死因,推算可能的凶器,何时出事,何时死亡,何时遭到弃屍。
「我有现成的仵作可用,为何要舍近求远?何况我若有不解之处,还能直接询问。」呵!小姑娘的眼中在冒火。
这厮好狡猾,跟他凛然外表完全不符。「大人想问什么直说无妨,问完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忙。」
「你还挺忙的。」解冰云看着不远处的树下,一头黑毛驴子摇着耳朵,低头吃草。
「为生计奔波而已。」周静秋自谦。
其实她是闲不下来,对屍体有着莫名的狂热,她喜欢剖开胸腹,取出所有的器官一一清洗,再摆放回原来的位置。
这些人直挺挺的躺着,没有反应,不会呼痛,家属们无法聚众滋事,大喊庸医杀人,狮子大开口要求高额赔偿金。
周静秋的前一世就被告过,但她自认没有医疗疏失,手术过程也很完美,病人是活着离开医院的,谁知不到三天,该名病人暴毙身亡,无理取闹的家属抬棺闹事,索赔三亿,不然告上法院。
那时她也倔气,想着告就告吧,公道自在人心。
虽然法院判决她胜诉,不用赔偿一块钱,但她的心已经寒了,因为为了维持该医院的名声,官司未了前院方已和她做了切割,开记者会宣称她已自请离职。
真可笑,她还穿着医院的白袍呢,哪来的请辞?
不过这件事也让她认清了所有人的嘴脸,对人性失去信心的她,毅然决然投入法医行列,开辟事业的另一片天地。
「死者为男为女?」
「男。」
「年岁?」
「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
「死亡?」
「一刀刺心,失血过多而亡。」若是遇刺后及时抢救,她有七成把握能把人救回来。
「杀人者惯用左手?」解冰云看了一下屍体,由左而右刺入,凶手站在被害者身后,一手扣住他咽喉,一手下刀。
「是,而且从伤口的位置看来,凶嫌比死者略高两寸,所以下手之处也相对偏高,凶嫌杀了人之后并未立即离开,他眼睁睁看着死者在他面前流尽全身的血而亡。」血尽而竭,回天乏术。
「你从哪一点判断凶手并未立即离去?」解冰云不认为有人会傻傻的留在犯案现场,等人将他拘捕归案。
「眼睛。」
「眼睛?」
「死者眼中有惊恐,表示他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刻仍害怕被伤害。」这是所谓的犯罪心理学,她曾到美国学了两年。
周静秋前世是积极上进的好法医,不然也不会过劳死,她总认为自己国家的检验仪器不够先进,一直向上级反应,希望能增加一些高科技设备,帮助破案。
「每个濒死前的人都会恐惧,他们不想死,或许你能给我更有力的线索,例如他是死于何种利刃之下。」知道是什么凶器才好继续追查。
「长四寸半,宽两寸,类似杀鱼刀,或是鱼肠剑,死者的衣服相当精致,应该是富商之类,不排除仇杀、情杀,先查出死者的身分,再查他和何人结仇,凶手便能呼之欲出。」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犯罪,凡事都会留下痕迹。
「你这是在教我怎么办案?」解冰云剑眉一挑。
有趣,她对案子的反应出乎想像。
周静秋面色平静的往后一退。「大人英明神武,哪需要人教,我只是胡言乱语,大人就当没听见。」
「可我这人一向耳聪目明,过目不忘,真要忘记怕是很难。」解冰云头一回有了逗小姑娘的兴致。
她垂下双眸,故作恭敬地道:「天人也,大人你。」解冰云嘴角一勾。「这话我爱听,本大人是天人也,能人所不能也,所以从明天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吧,随时提点我疏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