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又一首的美妙音乐在黑白琴键上跳跃,悠扬又动人的音符透过修长优美的十指在空气中飞舞,似林间的鸟儿轻跃枝桠间,潺潺流水滑过石头缝,微风吹过青草地,带来阿尔卑斯山的花香以及早开的樱草幸福讯息。
那是令人心情愉快的钢琴声,如风轻掠烦躁的人世,洗涤一切的不美好只剩下真与善,美的是人心,飞扬的是神彩,激励着人们向善的心,共同谱画出一幅美好图画。
可是连续五个小时不停不休的弹奏,还专挑某人的睡眠时间,再动听的乐曲也成了扰人的魔音,干扰着某人细如发丝的神经,刺激她原本就不多的理智,频临崩溃。
冤家宜解不宜结,但是……一点也不敦亲睦邻的恶邻居,管他去死呀!
“早安,芳邻,你一早的气色看起来……嗯!非常有造型。”清早晨跑却被人拦截,忍俊不禁的沐东轩看来心情很好的打招呼。
“你在报复是吧!因为我踩了你一脚?”太可恨了,他怎么可以一脸清爽,容光焕发成这样。
“是你揪着我领子不放,哪是我在报复,杜朵朵,你还有脑子吧!一大清早捉着男人不放手,你想街坊邻居瞧了做何想法,怎地春天还没到猫就发春了。”看着她那双浮肿的熊猫眼,他眼底的笑意久久不散,甚为愉快。
杜朵朵忿忿难平地收紧手掌。“没见过比你更小心眼的男人,一点点小事也斤斤计较,你看我很不顺眼是吧!不彻底打垮我难补你心底的黑洞,输不起的窝囊废——”
他作势挖挖耳朵,顺手拉哄她的手。“声音太大会吵到邻居,虽然杜家的河东狮吼赫赫有名,但也用不着拿出来显摆,你这嗓门呀!震得我可怜的双耳嗡嗡作响。”
耳鸣了。
“做贼的喊捉贼,你好意思说吵到邻居,从昨天晚上七点一直弹琴弹到十二点整的人是谁,你敢说那是你妈弹的。”他最好敢睁眼说瞎话,死不承认。
沐母关月荷是国际知名的钢琴演奏家,从少女时期就开始学琴,每年有好几场大型的国际演奏会。
只是结婚后的身体似乎出了状况,为了求子又吃了很多偏方,把原本就体弱多病的身子骨搞坏了,加上丈夫又娶了二房添香火,郁结在心的她终于垮了,病痛缠绵生下一子后,健康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一度差点熬不过去,便宜了一心想被扶正的刘菊芳。
所幸拖着拖着也熬到儿子成年,虽然虚弱点,但因用药得当,长期卧床的情形日渐改善,她也重新站回舞台上,两三年开一次小型的钢琴演奏会,让爱乐者得享天籁。
身为钢琴家的儿子,沐东轩自幼受母亲熏陶,在母亲的教导下弹了一手好琴,还获得少年组钢琴冠军。
不过沐东轩的琴只弹到十七岁,一满十八岁就被送出国了,沐奚世对他期望恨高,军事化教育般的严厉栽培,除了和商业管理有关的学习,其余事物一概不准他碰,怕他分心,不专注,玩物丧志。
沐奚世想把庞大的企业传给他,因此对他的教育特别严格,举凡无利于商场往来的休闲娱乐全部禁止,交往的对象和朋友也必须筛选过,非名门世家不得来往密切。
所以沐东轩的几任女朋友都是出身良好的富家千金,有教养、善交际、端庄优雅,笑起来从不露牙,总维持在上扬的四十五度角,像是特意打造的样板,每一个都一样。
太假了,这就是他无法动心的原因,只谈性,不谈情,她们假得让他无法产生悸动,即使在床上做着激烈的运动,一阵大汗淋漓后,双手拥抱的身躯也依旧让他感觉不到生气。
他赞同的点头。“是我弹的,太久没弹都生疏了,指法有些乱,所以多弹了一会。”
沐东轩毫不犹豫的承认,还一脸意犹未尽的神情,仿佛尚未尽兴,有空时再来奔放一回。
“这叫多弹一会,足足五个小时,你都不会觉得累吗?”她都快疯了,脑子里跳动的全是五线谱。
“多谢关心,我以前刚学的时候常练琴练上十个小时,五个小时不算什么,你知道想学好琴得下苦功的吧,那时你常爬上我家的大树从窗户外偷看不是吗?”像只可爱的花栗鼠躲躲藏藏的,状似陶然地托着下巴趴在树干上,未着轾的脚随着音乐节拍摇晃。
他是羡慕的,羡慕她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像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她的天空有无限大,随她的喜好任意遨游,不受束缚。
从她身上他看到光明和希望,她有一双透明的翅膀,领着她飞往梦想的国度,有一群爱她的家人支持她飞向远方。
而他只能关在被安排好的框框里,学琴是被逼的,因为他有天分,母亲想培植出一个像她的音乐天才,在他还没想到未来要做什么前就督促他练琴,一天十几个小时就耗费在弹琴上,他每天一睁开眼瞧见的就是琴键。
也许这就是母亲的爱,只是她的爱太自私,她的目的是利用他的才华来吸引父亲目光。
“谁在关心你了,少往脸上贴金,过去的事一把火烧了,最好提都不用再提,我最近在学着宽恕,你给我踮着脚尖走路,不要再来惹我。”杜朵朵挥舞着拳头,显然火气不小。
丢脸的事谁想提起,往事不堪回首。
他低笑,眼眸闪过一丝戏谴。“猫才踮着脚尖,你的要求太为难了,我做不到。”
一语双关,是做不到不要惹她,还是做不到踮脚尖走路,那只有他才清楚了。
“做不到也要做到,你再疯了似的弹琴,信不信我砸破你家大门,把你拖出来痛殴一顿。”不打不成器,不揍得他皮肉痛他怎会晓得魔音穿脑的痛苦。
“信。”他有前车之鉴。
摸着矫正过的鼻梁,沐东轩犹记她当时一拳挥来时的剧疼,流了满手的鼻血。
他怨过她爸干么教女儿防身术,让一个当时个头高过他的小女生学中国武术又学跆拳道,把他们这些眼高于顶的富家少爷揍得七荤八素,两眼冒金星,在同辈中抬不起头。
“哼!不要再冲着我狐狸笑,我看透了你的心思狡诈,为人阴险,是不折不扣的黑心小人,你肯定晓得我从昨天一早就连续开了三台刀,十几个小时没阖上眼,极度需要睡眠,而你沐东轩……”她指指他的鼻头。
“从地底爬出的害虫,专啃死人骨头的败类,你是故意的,从我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你就处心积虑要害我,让我睡眠不足,造成今天下午的手术失误,你的一脚之仇报得还真重呀!杀人完全不见血。”
硬生生地割下她一块肉,让她名声扫地,零失败成了绝响,以后谁还敢信任她。
“你今天并没有排班,我看过了。”他的确是使了小手段,好让她牢牢记住他,她的“健忘”太让人恼恨了。
“排班表上没有我,那是因为我接了T大的邀约,要和他们的医疗团队进行小儿心脏主动脉剥离并冠状肿瘤手术,大约要六到八个小时,那孩子才五岁。”他绝对是她的天敌,毫无疑问。杜朵朵忿恨地咬紧牙,狠瞪一再扯她后腿的混蛋。
沐东轩神情一紧,静默久久才掀唇开口。“是我做得太过了,我道歉,我没想到你是一名救人的医生,还当你是个下溪捞鱼,爬树摘果子,四处胡闹的野丫头。”
她在他的心中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她是鲜明而充满活力的阳光女孩,是活在阳光底下的跳动生命,怎么也无法和沉稳专业的医生形象融合在一体,那是很突兀的画面。
即使穿上医生袍,她在他看来仍是小孩子。
事实上是他错了,还停留在以往的记忆里,他忘了人会长大,他在祖父的安排下一步一步爬到目前的位置,成为高层主管,稳坐执行长之位,而她也找到属于她的那片天空。
没想到高高在上的他会低头认错,她怔了怔,表情有些错愕。“算了,算了,我自认倒霉,谁叫我运气不好老是遇上你这个衰鬼,从此霉运不断,我认了还不成。”
被说是害人霉运当头的衰鬼,沐东轩心里有点沉。“你的体力支撑得住吗?要不要我从旁调一位医生顶替你,精神不济上手术台是相当危险的事,对你和病人都不好。”
“要是能找得到和我一样技术精湛的医生,”大院长就不会透过关系找上我,我国全方位外科医生并不多,不是伯想就一定能替换,而且临时找来的医生没法立即进入状况,我们事前开了七、八次会,做了一番讨论才决定如何下刀。”要事先演练过,做好万全准备,绝不匆促行事。
一条人命何其珍贵,病人想活下去,她便全力帮助延续其生命,任何人都有权力多看看这美丽的世界。
“不能往后延吗?”原来她已经成就非凡,无可取代了,他把她想得太简单,从未深想她也可以是不凡的。
杜朵朵很想骂一句:有钱人的狂妄,生命是可以等待的吗?简直是痴心妄想。
但是看到他眉头深锁的沉思侧脸,忽然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可恶,无心之过能怪谁,是她没有做好睡眠管理,太过;自信的疏忽。
“最多只能延两小时,那孩子的肿瘤已压迫到心脏,再不切除有可能会破裂,导致主动脉大出血。”那时就真的没救了。
“那你还不去休息,尽做这些无聊事干什么,你要是认为不消气,等手术完成后我任你处置,看要泼水,拔毛,当沙包揍都由你,我不还手。”其实他很忙的,却因顾及她的感受,怕她为医疗上的疏失而自责。
沐东轩看杜朵朵眼睛下方微带青色的阴影,头一次有了不忍心的感觉,心疼她因他恶意的捉弄而睡眠不足,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太有精神,上眼皮和下眼皮都在打架了。
恶作剧的喜悦一消散后,他必须承认自己不喜欢看见蔫蔫的杜朵朵,失去光彩的她令他莫名不快。
“睡不着。”她十分沮丧的捉着头发。
“睡不着?”他非常意外。
若说他有佩服她的地方,那便是她好吃、好睡,很好养的本事,杜朵朵不挑食,只要做得美味,什么东西都吃,而且一沾床就能睡着,闪电打雷都吵不醒。
她最受不了的反而是细碎的声响,她的音感似乎天生与众不同,越是细微的声音听得越清楚,大老远也能听见水珠滴在地面的声音,然后从睡梦惊醒,以为外头正在下大雨。
十几年的邻居,一度还走得很近,沐东轩当然明白她鲜为人知的秘密,因此他才独自一人在琴房弹奏,一弹就是五个小时,因为会受到琴音影响的只有杜朵朵一个。
所以杜家……包括沐家的佣人在内,没人感觉得到扰人清梦的钢琴声,照样安睡如常。
要不然弹琴弹到三更半夜,隔天要上班、上课的邻居早就打电话抗议,甚至是报警处理了。
上帝关起一道门,定会再为你开启一扇窗。杜朵朵的认人障碍若是一种遗憾,那么听力过人算是补偿吧!就是不晓得她自个儿觉得是好是坏,还是宁可两者都不要。
“还不是你害的,弹什么琴嘛!我满脑子都是钢琴声,翻来覆去全是‘给爱丽丝’,脑波自动发射要起来倒垃圾的讯号,结果就没法睡了。”脑子和身体无法配合,明明知道深夜没有垃圾车收垃圾,可是又很想起床追垃圾车。
体内有两个小人在拉扯,一个在左耳喊着“垃圾车来了,垃圾车来了、快去倒垃圾”,另一个则在右耳喊“那是假的!快睡快睡,再不睡你明天会爬不起来……”
一劝一拉,想睡觉却难以入眠,熟悉的音乐即使在钢琴声停了仍萦绕不去,叫她明明困倦得很仍睁着沉重眼皮,想睡不能睡到天明。
他一听差点笑出声,极力的忍住才不致火上加油,把她稍稍降下的火气又挑高。
“我有个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方法?”她现在只要能好好睡上一觉,把灵魂卖给恶魔都成,她实在快撑不住了。
“找件事让自己分心,把钢琴声压下去。”他有过相同的经验,越是不想在意越明显,好比想起杜朵朵。
她闻言把眼一翻,以表情唾弃他。“烂主意!我试过,没用,有一种状况是累到极点反而睡意全消,无法进入睡眠状态,累的是心,身体清醒异常,怎么也松懈不了。”
“那你不妨用用我的方式。”深幽的黑瞳闪过一抹异彩,但很快又消失在幽暗瞳孔深处。
“有效?”她不相信他。
“试一试便知。”她有时老实得可爱。
很想睡的杜朵朵看了看笑得很刺眼的男人,着实考虑了一会儿,与虎谋皮真的没什么好下场,尤其她在他手中吃过不少亏,他离好人的标准太远了,可是……
唉!别无选择呀!
“姓沐的,你敢耍我的话我绝对饶不了你。”丑话说在先,他的为人她信不过,只是不得不的妥协。
沐东轩双手环胸的笑道:“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更正,是赎罪,你欠我的补偿。”她摇着食指,指正他的错误,小小的得意溢于言表。
他状似勉为其难的叹了口气。“好吧!当是我的赔罪,谁叫我小看你了,把眼睛闭起来……”
“为什么要闭眼?”她开口质疑。
手掌一张,覆在她眼前。“魔法。”
“你……哼!我信你一回,你要是敢骗我,我的手术刀磨得很利,剥下你一层皮绰绰有余。”她还没试过“剥皮术”,一张人皮完整剥落而不受损,很考验下刀者的功力,她不介意在他身上试试。
他但笑不语,似乎胸有成竹。
明明不相信他,但是看到他噙在唇畔的笑意,莫名地,杜朵朵浮躁的心定了下来,感觉他不会害她,长而卷翘的睫毛轻轻垂下,盖住清湛双瞳。
她很不安,也有没来由的兴奋,夹杂着不放心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