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猜拳,剪刀、石头、布,谁输谁当鬼,不可以赖皮,快点出拳,一、二、三,猜……”
“哈!倒楣鬼王大明,我们快散,要从一数到一百喔!我们没喊开始不准捉人,也不能偷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九十九、一百,好了没?”
“还没好,再数十下。”
一、二、三、四、五……“好了没有?”
“好了……”
童稚的嗓音在绿草如茵的医院中庭飘散开来,一群孩子各自寻好藏身处后一一躲藏。
有的躲在大树后头,隐藏住小小身躯,有的藏在半人高的石头旁,探头探脑想偷看其他小玩伴躲好了没,有的更是掩嘴偷笑趴在长条木椅下面,缩脚藏头抱成团状。
“秦综合纪念医院”规模不亚于国内四大医院,且有别于时下一般健诊医院,虽然也在健保体制内,接受普通病患就诊,可是自费就医的患者却占七成,而且大多是名人富豪—年收入以亿万元起跳的有钱人。
原因无他。
这是一间纪念亡妻而建的私人医院,个人独资并无财团介入,没有政治立场,标榜中立且隐密性高,有独立的五星级病房,未经病人或病人家属允许不得探访。
保密性百分之百,只要要求不对外泄露,就算住院三年五载也不会晓得“邻居”是谁,同一楼层也有不相连的出入口,媲美饭店级的居家看护,舒适又安宁。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里的病人可以任意指定“看得顺眼”的医护人员,不论是医生或护士,只要价钱谈得拢,医生也可以是病房内的长驻护理人员,服务到病患出院那一天为止。
哪家医院没有暗盘操控,没有不收红包的医生?弊端连连的医疗体系多得是见不得人的勾当,私底下收黑钱,和药商勾结赚取药品差价,甚至和患者串联诈领健保费都是小事。
因为更黑心的是手术费呀!一场冗长的手术下来攸关的是一条人命,是死是活全掌握在医生的手中。
名医,名医,有名的是医术不是医德。
有看过哪个名医是穷人吗?
出入开名车,住的是豪宅,一妻二妾三红颜,名流派对不见缺席,手中百万一瓶的红酒当水喝,哪个不是西装笔挺故作权威,一副道貌岸然,仁医仁德的虚伪样子。
当然正派的医生不在少数,一心为病患着想,日以继夜,不辞辛劳的奔波忙碌,但是放眼当今的医界,谁能半点腥都不沾身的,就算自个儿不贪,身边的朋友、同事会放过他吗?
有共同的利益才有共同的秘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不同流合污,手术台上谁是你的助手,个个都想踩上一脚。
秦综合纪念医院就是标榜一个公开化,不用你来套交情、攀关系,暗中送小钱,医院里有面彩虹墙,上面注明了院区内医护人员的名字和价目表,自费者可优先选择,另订时间医疗也有一定的价格,指定医生开刀又是另行计费。
护士人选由医院选出优良护士才装订成册,写出专长和看护内容,外科、内科有所区分,病人选定后才予以分派,以日计费,只限定于住院三日以上的病患,中途可换人。
前题是双方同意方可成立,并立下契约。
意思是医生、护士同样有挑病人的权利,太过○○的病患他们也可以选择不接,这是专业人员的尊严。
毕竟医护人员不是受气筒,更非酒店陪酒的公主、少爷,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没有义务治好病人的病还得受病人或病人家属的骚扰和谩骂,要真如此,那救人不如救一条狗。
不过也有例外的,譬如……
“躲什么躲,捉迷藏就叫捉迷藏,干么多此一举改为躲猫猫,真是他的恶心,臭小鬼……”吵死了,没事玩什么躲猫猫,这群没人管的臭小鬼是打哪来的?
七楼病房靠墙的窗户甫拉开一条小缝,瞬间涌入一阵小孩子的嬉闹声。
身着白袍的女医生黑发如瀑,长度及腰,仅用浅蓝色海豚造型发夹随意将长发夹成束。
她的眉头皱起,一脸不快,一双茶色眼眸瞪得圆滚滚的,不像个医生倒像是幼稚园老师,见到小朋友不乖就想捉来打屁股,训人一顿。
可是没人怀疑她不是医生,因为她……呃!咳咳……真的很凶,凶到全医院上下没一个人没听过她“恶医”的名声,包括亲爱的院长先生。
“杜……杜医生,你还在巡房。”刚上任的菜鸟护士咽了咽口水,提醒时不敢声量太大,就怕“惊扰”了医院一姊。
“肚什么肚,肚子饿就吃饱点再来工作,猫似的音量你喊鬼呀!”她长得像鬼吗?一个个瞧见她都活见鬼似,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像嘴里塞了七个鲁蛋。
杜朵朵芳龄二十九,以一般女子来说已经是拉警报的年纪,一过三十岁这分水岭,就是老化的开始,即使有美容保养或拉皮等整型手术,人体的退化还是会无法遏止的来临,连卵子的受孕率也年年降低,成为名符其实的老女人。
但是在医学界,二十九岁的杜朵朵却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医生,她十八岁留学美国,五年后学成归国,二十三岁就创下国内最快的心血管阻塞手术首例,不到三小时就结束所有过程,让病人在最快速的时间内完成手术,亦无缺氧脑死或其他并发症,健健康康的出院。
这是她回国后的第一起手术,而且一举成名,成为国内各大医院竞相争取的医界新秀,开价的薪水之高不下当红名医。
而她决定在秦综合纪念医院落脚,理由很简单,因为她是个怕麻烦的人,个性很冲又不爱受拘束,这间医院的作风和收费够实际又很符合她的行事风格,所以她就待下了。
“不……不是的,杜医生,我是说病人还在等你检查术后复原状况,你要不要先看一下伤口。”小护士可怜兮兮的说道,双手微抖的捉紧手中的病历表,表情有些怯生生。
“张……心雅,你是新来的?”杜朵朵很高,有一百七十公分,她低视身材娇小的护士胸口名牌。
除非长得很有特色,否则她很难一下子记牢别人的长相,往往要相处一段时日才能把人记住,这是她不可言的小缺点之一,不过知道的人甚多,还取笑她有脸盲症。
“是的,杜医生,我上个月十八才来报到,到今天刚好二十五天。”她是刚录取的新人。
她一听,嘴角微抽。“要不要替你办个满月酒呀!”
还二十五天咧!记那么清楚干什么,凑成三十天还有奖抽不成,这是哪来的天兵呀!居然丢给她来操。
听不出讽刺的张心雅还当了真,惶恐不已的睁大眼。“不用了,杜医生,那天我值夜班。”
靠!还值夜班咧,真当她人缘好到有人请客吗?杜朵朵一肚子火气的关上窗,阻隔窗外的童声。
若说她这辈子有什么最痛恨的,无疑是“躲猫猫”三个字,源自她童年时期的“恶邻”,某个不知死活的恶童最爱用她的名字捉弄她,躲(朵),躲(朵),躲(朵)的直喊,把她气得鼻子快喷火,瞬间由小淑女化身喷火巨龙。
不过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粗鲁,那是作恶者咎由自取,她只是替天行道,收拾那不上道的渣渣。
“是谁让你接小晴的班?”那个叛徒!居然为了一个只会割盲肠的烂人辞职,欢天喜地的准备嫁人去。
“护士长。”
哼!她就知道是崔娘娘跟她过不去,她说过几次不要小乳鸽,太生嫩了,跟不上她的步调,不是太热血便是太胆怯,不磨合几个月带不出像样的跟诊护士,只会扯她后腿。
偏偏嫁作台湾媳妇的崔真姬老把新人丢给她磨,说什么她带过的护士特别优秀,有她这个磨人精去磨,再顽劣的石头也能打磨出美玉,让医院的医护人员水准整体拉高。
呿!根本是拿她当磨刀石来用,让她调教出专业护士,身为护士长的崔娘娘就能少费点心,不用整日头疼新人难带,多了喝茶说闲话的时间,顺便跷班和她阿娜答约会。
“杜医生,你在咬牙切齿。”好……好可怕,她磨牙的声音大到好像要撕咬下谁的一块肉。
难怪学姊们面露怜悯的提醒她小心点,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秦综合纪念医院的母老虎。
杜朵朵皮笑肉不笑的拍拍小护士头顶。“我这是在做牙齿矫正,不懂就要学,知不知道。”
“喔。”是吗?杜医生的脸看起来很狰狞耶。
“喔什么,学校只教你唯唯诺诺吗?一点也没有南丁格尔的护士魂。”没错!她在迁怒,无事找碴,到底干么老把菜鸟丢给她啦!
由于杜朵朵舌刁嘴毒,坏脾气又没情面可讲,凡是在她手上磨过几个月后,在面对其他有“原则”的医生、病患都能得心应手,丝毫无愧她“恶医”的名号,根本没人恶得过她。
所以这也是崔真姬为何把新人丢给她带的原因,因为恶人手下无弱兵,多被杜朵朵践踏几次,脸皮自然而然磨厚了,遇事才能处变不惊。
“杜医生,你……”嘴巴好坏,她又不是舍己为人的南丁格尔,她只是月薪两万五的小护士啊!
“哎哟!朵朵丫头,人家都快被你骂哭了,你这凶巴巴的样子谁敢娶,你妈、你姊明明很温柔……”肯定是好竹出歹笋,像她短命的老爸,父女俩一样是劝不得的冲天炮。
“你闭嘴,再多话我就让你永垂不朽。”让人不举的方法有很多,而她十分擅长。
半坐半躺的病人靠着枕头,脸上微讪。“女孩子家别太凶,你好歹喊我一声阿明伯,吓到我还要收惊。”
“阿明伯,你不想早点出院?”倚老卖老没有用,她心情不爽时就不想让人太好过。
“这……”
“还有,你的指定费打八折是看在我妈说情的分上,不然你这手术还得排到半年后。”她很忙的,不要来套交情,若非他是大姊店里的老主顾,又是十几年的老邻居,她管他死活,不过是胰脏长了颗五公分左右的肿瘤,谁来割都一样,只是存活率多上几成而已。
杜朵朵一家算得上是一门“贞烈”,全是女的,连养的狗都是母的,家里没有雄性生物。
她的祖母最惨,老公外遇爱上某富家千金,抛家弃女跟有钱人家的女儿走了,不管老婆同不同意,直接丢下一张离婚证书另娶,还像施舍乞丐似的扔了几百块当赡养费,表示他仁至义尽,不要再来纠缠,他已有了新的家庭。
而她妈是个寡妇,当警察的老公因公殉职,没想着再嫁的杜母独力抚养两个女儿,以警察遗眷的身分在警局当一名行政雇员,负责打打文件和收拾档案,几年前因腰疾复发而申退,领了一笔金额不大的退抚金。
至于她大姊则是被眼高于顶的夫家逼着离婚,软性子的杜大姊不忍心丈夫在母亲与妻子间左右为难,于是主动提出离异一事,让五年的婚姻画下句点。
杜大姊不要夫家一毛钱,唯一的要求是带走女儿,所以杜家四代同堂,从外婆到小外甥女都是女的。
为了生计,杜大姊开了早餐店,杜母有空会来帮忙,店里有两名工读生,养活自己和小孩不成问题。
“朵朵丫头,你说得好无情,阿明伯都要心酸了。”头发微白的阿明伯约五十来岁,一点也不惧她的冷言冷语,一张历经风霜的脸上有明显纹路,咧开嘴呵呵直笑。
“少废话,叫你少烟少酒少熬夜你听了没,当自己是铁打的还一天一包烟,高梁当啤酒灌,是不是想我下次切掉你的肝算了。”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不用跟他客气,自个儿找死还救什么救,奠仪她还付得起。
“瞧瞧!这不是刀子口豆腐心的关心嘛!阿明伯知道啦!你不用不好意思,等明天……不,等我出院一定戒,我还想抱我的金孙哩……”等他两腿伸直后肯定戒得掉。
听到阿明伯哂笑的敷衍口气,懒得浪费口水说教的杜朵朵冷瞪一眼,随即在病历表填下一行例行检查结果,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七二三外科病房,脸色难看得像经痛。
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总以为医生是无所不能的神,东切一块,西切一片,藉由手术疗程和药物配合就能将癌细胞消灭,恢复成能跑能跳,大口吃喝的健康身体。
其实医生的能力有限,和神完全扯不上边,很多事他们也做不到,只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病人受病魔的摧残一天天憔悴下去,人定胜天是神话,奇迹的降临比被雷击中的机率还低,不要指望太多。
杜朵朵也常告诫病人预防胜于治疗,可惜听得进去的人不多,一旦出了院又故态复萌,照样大吃大喝不运动,把医院当自家后院照三餐来报到。
所以她当初选择外科而非内科,要是看到天天来挂门诊的病人在连开三个月处方笺还嫌不够,另外又在其他医院或诊所挂号拿药,她大概会气到抓狂,直接一针安乐死了事,死了就解脱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