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眼下能做的,就是下田浇肥。尽管这肥料的味道实在是恶心得教他想吐,但他在田里走动,多少能堵上几张无聊生事的嘴。
浇了肥,杜小佟开水门引水,看水充盈了早已经干裂的农田,直到淹过了茎部一寸高的位置才关上水门。
他站在田边,嗅闻着揉合了泥土草香和肥料味的复杂气味,望着脱下鞋子,踩进田里的杜小佟,她戴着斗笠,带着孩子们弩着腰,一处处地巡,将生长太密的秧苗毫不惋惜地拔除。只为了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米,她在烈日底下来回巡着,比其它农人还要专注仔细。
他想,他大概知道为何她种出的米特别的好吃,只因为用心。
“小佟姊!”田的另一头突地传来银喜的喊声。
杜小佟回头望去。“发生什么事了?”
“你快点回来,赶紧把脚洗一洗,家里、家里……”银喜喘得连话都说不全。
蔺仲勋微扬起眉,大抵知道发生何事了。
“到底怎么了?”杜小佟被她难得的慌乱给吓得赶紧踏上田埂。
“家里来了几位宫里的公公,说皇上下了圣旨、赐了匾额要给小佟姊!”银喜深吸了口气,再一口气地把事说完。
“……嗄?”杜小佟愣了下。圣旨,匾额?
待杜小佟赶回家中,家门前已经聚集不少村人围观,她走近一瞧,就见两名身穿墨绿色锦袍的公公站在马车边上候着。
从没遇过这阵仗,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就是杜姑娘?”一名公公见她走到跟前,细声问着。
杜小佟愣了下,只因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这般称呼自己,直到银喜推了她一下,她才赶忙回神。
“我就是,不知道几位公公前来是——”
开口的公公没理她,迳自回头朝马车内低声说了两句,马车里随即走下一位身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皮肤白细,眼眸细长,像是笑眯眼似的。
他手中拿着圣旨,走到杜小佟面前,细声道:“圣旨到,民女杜小佟,跪下接旨。”
杜小佟轻抚着胸口,双膝跪下,原本一旁吵杂的低语,瞬间寂静。
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往旁一瞥,细声道:“见圣旨如见皇上驾到,尔等无知村民还不一并跪下!”
此话如雷,吓得一票围观的村民一个个跪下,银喜也拉着几个孩子赶紧跪下,就怕有所冒犯会遭罚。
现场,几乎所有人都跪下,唯有一抹高大又显眼的身影屹立不动,穿着墨绿色锦袍的公公细声喊道:“大胆!”
那拿圣旨的公公闻声,不由斜眼睨去,瞬间,细长的眼眸瞠大,“皇——”
蔺仲勋微眯起眼,那名公公立刻噤声,吓得差点连圣旨都拿不稳,整个人慌得不知所措,没了刚刚的凌人气势。
然而这一幕,因为众人皆跪地伏首,所以无人瞧见。
“大胆刁——”
“住口、住口!”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赶忙低声喝止。
小公公不明就里,倒被准备宣读圣旨的公公给瞪得不敢再置一词。
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是在福至身边当差的,名唤如贵,自然是见过蔺仲勋几次面,要不依蔺仲勋连百官都不肯接见的性子,别说民间,就连在朝中,真正见过蔺仲勋的官员宫人,实在是少得可怜,莫怪那日蔺仲勋回宫时会被挡在宫门外。
蔺仲勋神色不耐地启口,无声的说了声“念”。
如贵咽了咽口水,双手微颤地摊开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女杜小佟栽种霜雪米,极得圣心,龙心大悦,封霜雪米为天下第一米,赐御匾,题一品米,再赐锦绫绸缎十匹,黄金百两,钦此!”
现场,静默无声,如贵垂头一望,要是以往,他会拉开嗓门骂人,但是今日皇上在场……“杜姑娘,请接旨。”皇上既会出现在这里,又特赐御匾,用头发想也知道这位杜姑娘是不能怠慢的。
杜小佟如在梦中地抬眼,慢半拍地回神,赶忙接过圣旨。“多谢公公。”
一票人这才跟着起身,而后如贵要三位小公公把御匾抬出,村人围观着,却不敢大声喧哗,就怕犯了禁忌。
“杜姑娘,这匾额就挂在此处可好?”如贵态度亲切,指着竹门檐底下。
杜小佟有些受宠若惊,忙道:“都好都好,公公作主即可,不过得等我跟邻人借个梯子,我……”她有些慌,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栽种的米竟可以被皇上封为天下第一米,还给了一品米的御匾,这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大礼。
别说她,就连银喜也拽着孩子,呆愣在一旁。
“喂,隔壁的,可以借把梯子不?”蔺仲勋干脆先问了隔壁邻居。
邻人一听,迭声应好,一溜烟地回家扛出木梯,还聪明的连钉子锤子都给备上,省得再跑一趟。
“过来吧,这位公公。”蔺仲勋把梯子固定好,已经快手在檐下钉好了钉子,等着如贵把御匾抬过来。
如贵诚惶诚恐地走近,不住地躬着身,不敢造次。
“你再躬着身,朕会让你往后都无法直着走路。”待他走近时,蔺仲勋趁机在他耳边低语,吓得他赶忙抬头挺胸,和蔺仲勋一人抓着御匾一头,步上木梯。
将御匾后头的穿绳挂上钉头,两边缎带绑在檐下的竹隙间,确定稳固之后,蔺仲勋跳下木梯,朝上望去,黑檀木打造的御匾,题上烫金大字,绑着大红缎带,说有多贵气就有多贵气。
“小佟姊,看起来还不错吧?”他睨了眼站在身旁,看得小嘴微启的杜小佟。
真是新鲜,在他面前,她向来是沉着淡漠,像是天塌下来她都不为所动,可如今她却像个寻常小姑娘,瞧见什么新奇玩意儿,一时间转不开眼。
那娇俏神情……直教他心底犯痒。
“杜姑娘,既然御匾已经挂上,我等就先告退了。”如贵将盛装黄金百两的锦盒和十匹上等的锦绫绸缎都交予后,不过分卑微亦无一丝倨傲地道。
“多谢公公。”杜小佟回神,像是想到什么,赶忙拿出荷包,取出一两银子。“这是给公公喝茶的。”
这是刚刚挂御匾时,隔壁邻人提醒她的,她才想起一般大户的下人到别人家办事总是要拿一点好处,何况是特地运御匾到来的宫人。
如贵见状,觉得这姑娘是见过世面懂礼数的,正打算要伸手,却被两道锐利如刃的视线给扎得不敢动弹,只能努力地抹出笑意道:“杜姑娘不需多礼,这是我等该做的。”明明收银两是常规,可是……算了,也只有一两,他宁可少收那一两,也不要日后被皇上整治得连收常规的机会都没有。
蔺仲勋撇了撇唇。他得要干四年活才攒一两,送个御匾凭什么收一两?
待宫人离去后,村里的邻人不住地到杜家门前仰望御匾,有人向杜小佟祝贺,亦有人不咸不淡地招呼了两声就走。
然而对杜小佟来说,邻人的反应一点都不重要,等震撼惊喜过后,她开始惴惴不安。
晚上,银喜特地弄了一桌丰盛的菜,更是破例每个人都吃白米饭,大伙说说笑笑,谈的都是收到御匾时邻人的反应,更开心自家的米受到皇上青睐,那是无上的光荣,但杜小佟却异常的沉默安静。
“小佟姊,身子不适?”蔺仲勋低声问着。
杜小佟睨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蔺仲勋见状,不再追问,因为他知道当她不说时,他是问不出所以然的,所以在用过晚膳之后,他托了银喜探问。
“小佟姊,收到御匾,得到赏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银喜进了她的房,就见她坐在床畔,拧着眉像是遇到什么棘手麻烦。
杜小佟看她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好事。”得到御匾对她而言,无庸置疑是种肯定,但是接踵而至的怕有数不清的麻烦。
“既是好事,为何你愁眉苦脸的?”银喜拿起梳子轻梳着她放下的长发。
“人怕出名猪怕肥。”
银喜皱起眉想了下。“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吗?可我觉得咱们有了这块御匾,从今以后邻人也不敢再欺负咱们,在咱们背后说闲话。”这段时日邻人的态度丕变,她都看在眼里,只可惜她无力改变什么。
“那也不过是表面上。”杜小佟托着腮叹道。
“表面上也好,至少往后可以相安无事,不怕他们又在背后耍手段。”
“那些还不是教人头痛的。”
“不然还有什么?”
杜小佟叹了口气,接下她手中的梳子。“早点歇息吧。”
“喔……好吧,小佟姊也早点歇着。”银喜心知打探不到什么,也不再问,省得被她看出端倪。
一走出房门外,银喜就见蔺仲勋站在外头,他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回房歇息,他随即返回自个儿的房间。
他给御匾,多少是有抵制一些蜚短流长的目的,至少让那些长舌的人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挖苦讽刺,至于其它麻烦……大不了是远房的亲戚闻讯赶来想分一杯羹,要不然还有什么?他也想知道,一块御匾到底镇得住多少麻烦,或是招来多少。
几日之后,答案揭晓。
一辆马车在杜家大门停下,正在整理红薯田的杜小佟侧眼望去,随即站起身,双手胡乱的在腰裙上抹了抹便迎上前去。
走到门外,杜小佟才发现原来后头还停了辆马车。
村落里少见马车走动,上一次来了辆马车,送来的是御匾,这一回又有马车,一些忙着农活的村人随即又好奇围观。
立在马车后头的两个丫鬟,随即走到第一辆马车旁,将一位贵妇人给牵下马车。
“小佟见过夫人。”杜小佟温婉地朝贵妇人欠了欠身。
王夫人年纪四十开外,但是锦衣华服,将一张艳容妆点得犹如二十来岁的姑娘。
“小侈,多年不见,你倒是出落得更美了。”
“夫人过奖了,夫人才是真的美艳如昔。”杜小佟笑睇着她。
一如她记忆中的夫人,一如她记忆中欲置她于死地的夫人,尽管她已经改变了命运,提早离开王家,但是深镂在体内的恐惧依旧难以消散。
这些日子她一直担心,就是怕这块御匾会将王夫人给引来。她怕的是王夫人是否是别有用心,她怕的是会将原本改变的命运又系回一样的结局。
如果可以,这一辈子她都不想再见到王夫人,不想回忆王夫人杀她时的狰狞面容。
“小佟。”
突地,一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教她浑身爆开阵阵恶寒。
她缓缓侧过眼,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男子。没想到夫人竟会把袁敦之给一并带来……他生得眉清目秀,尤其那双眼极为有神,凝睇着人时,仿佛在诉说万般柔情,但如今看在她的眼里,只觉得那眼神太轻佻太放肆,她真不懂当初自己怎会傻得不顾一切跟他走,却也没见他赴约。
说到底,他高中状元,攀上了恩师千金,压根就没打算迎娶她……说不准私奔的戏码还是他编造的,就为了置她于死地。因为只要她不在,他就可以俯仰无愧地迎娶恩师千金;只要她死,就能替王家攒一座贞节牌坊,保住王家的声势。
一群自私自利又无情无义的人,为何她好不容易逃出王家了,命运却又将他们兜在一块?
“小佟,还不赶紧对大人行礼。”王夫人见她失神,沉声启口。
杜小佟愣了下,对了,春闱、殿试已过,他应该依旧高中状元吧?“民女杜小佟见过状元郎。”
袁敦之闻言,面子有些挂不住,正欲开口之际,身后传来冷言嘲讽——
“小佟姊,哪来的状元郎?今年殿试可是三鼎甲从缺,殿试上的贡士全都打进了三甲了。”
杜小佟抬眼望去,瞧见正好挑着一担柴薪回来的蔺仲勋,赶忙制止,“一两,不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