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花厅,斜照进来的阳光爬上了地面,屋子里都是夏日热气,但邵云湖就觉得神仙身边有一股凉风,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焦躁。
贺逐光开门见山,「宝儿喜欢你们,不知道两位愿不愿意随我回京?当然,安家费不会少,回到京城后,一切按照花好月圆的待遇。」
温嬷嬷连忙说:「不过我们贺家是官户,进了贺家,可不像在薛家这样随便,得学会规矩,贺大人上头还有嫡母老夫人,家中另有二爷,四爷,五爷,都已经有妻有妾,膝下儿女环绕,邵姑娘跟富贵进了府,得小心谨慎,京城不比乡下。」
张金妞马上抢着说:「奴婢愿意。」
邵云湖现在满心想拿下贺逐光,也不介意卖身的问题了,这个时代,没有劳作契约这种事情,她一直告诉自己,入境要随俗,不是贺逐光看不起人,是这时候的价值观就是如此,神仙称呼她为「邵姑娘」已经算破例。
想到这里,邵云湖遂也含笑,「愿意。」
贺逐光看着邵云湖,神情温和——心中隐隐放下一块大石,他当然可以上邵家买,不过三五两就能买下一个年轻女子做丫鬟,不过他不想勉强邵姑娘,他希望她是心甘情愿跟他入京,而不是迫于无奈。
邵姑娘在薛家不懂事的小孩嘲笑宝儿没爹没娘时,花了半个时辰详细解释苏轼的〈定风波〉,反反覆覆说明,什么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他当然也懂,但他说得不比邵云湖好,她能用最简单的言语让宝儿理解,不要理会外界的杂音,自己放胆前行便可。
一个农女懂得定风波,可见其胸襟见地。
他对她,欣赏有加。
温嬷嬷笑着说:「邵姑娘跟富贵愿意跟着进京,那是太好了,贺大人也不为难二位,我们贺家的下人,婚配都是自主,两位进京是活契,不用担心会被送给别人当妻妾奴仆,府里有合适的人,都能跟我说,两位进府,自然是为了照顾宝小姐,京城姑娘不考状元,但贺大人希望宝小姐多读点书,这点还要劳烦邵姑娘。」
邵云湖连忙点头,「我会尽力的,只要贺大人允许宝小姐读书,我什么都能教——当然是跟着金妞一起。」
贺逐光莞尔,这邵姑娘能哄孩子,可见心眼不少,可是这时候心眼又太实在了,自己有好处,不忘拉好朋友一把。
挺好,秉性敦厚,宝儿让她带,他很放心。
他想了一下,「那就一人十两银子吧,两位这几日回稻丰村跟家人聚聚,三天后回到薛家,准备上京。」
邵云湖想起家人,一下子舍不得起来,但又想,只要日后生活稳定了,还是有希望南下探探。
别的不说,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拿下贺逐光,那就是将来的贺三夫人,三夫人想回家看看爹娘,难不成还不行吗?
对的,邵云湖,就要这样想。
好不容易遇到合适的人,不要轻言放弃,看看张金妞的勇气,自己两世为人,怎么能输给她。
贺逐光对她们已经是特别礼遇了,不然乡下农女哪值得十两银子,更别说还先询问过她们的意见——许旺弟的买家可没问过她的意思,三两银子给许家,就把许旺弟带走了,然后天天又打又骂。
「买人」这种事情,不能用现代的价值观来看,要用古代的价值观来衡量,如果坚持自己的想法,只会自己把自己气死而已。
温嬷嬷把早就准备好的两个大荷包给了她们,「里面一个荷包十两银子,还有一张卖身契,回家让爹娘盖好手印,要再带回来。」
邵云湖接过荷包,沉甸甸的,这就是她后半生的重量。
没关系,人是看长远,不是看现在,她总有一天要跟贺逐光平起平坐。
这边,邵云湖在想自己的将来,对面,贺逐光也在打量她的神情——没有委屈,没有为家庭的牺牲奉献,很好,他不想勉强她。
他也想过,万一邵云湖不愿上京,那自己就会用更好的条件来劝她,他可是堂堂探花郎,没道理无法说服一个农家女。
现在见她马上愿意,贺逐光也觉得心里放下一件事情,「邵姑娘跟富贵这就回家看看吧!二天后记得回来。」
两人点头允诺,然后下去。
贺逐光高兴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跟邵云湖很能聊,那日说起〈定风波〉,各有见解,跟她谈书论文,不输给跟文人雅士的聚会。
问她从哪里知道这些,她说小时候常去胜安寺玩,在免费学堂一待就是一整天,这样记下来的。
这让他扼腕,如此聪慧,若是好好栽培,今日已经是名闻天下的才女。
温嬷嬷倒了茶,双手奉上,「老奴看邵姑娘是不错的。」
贺逐光一下乐了,大有遇到知音之感,「嬷嬷也觉得邵姑娘不错?」
「老奴托大,毕竟照顾了三爷您二十几年,老奴自认还看得出您的喜好,三爷对京城贵女不耐烦,总是说不到几句话就要走,但却能跟邵姑娘一起哄宝小姐一个下午,三爷已经二十一了,正妻之事虽然得仔细看,但先收个通房妾室开枝散叶也是好的,老太爷跟毛姨娘泉下有知,也会为三爷感到高兴。」
贺逐光一怔,继而笑了,温嬷嬷是他的奶娘,亲娘毛姨娘很早就过世,他要说是温嬷嬷一手拉拔长大的都不夸张。
此刻听温嬷嬷这么说,虽然心里不同意,还是温和的解释,「我是庶子,深知庶子之苦,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把自己的路再走一遍,我只要一个妻子就够了,若是生不出儿子,那也不要紧,反正二哥,五弟都有男丁,将来过继一个承嗣就是。」
温嬷嬷听得自己从小带大的三爷这样说,大为着急,「三爷怎么会这样想,男子在世,三妻四妾乃属平常,三爷先前是考试,丁忧耽误了婚期,可不是条件不好,京中多少高门大户想结这门亲,总能找到合适的名门淑女。」
「温嬷嬷,我这一年来不是也常常参加宴会吗,那些贵女不是太过迂腐就是太过胆怯,不够落落大方,我想找一个能相处的,我们贺家在京城没有根基,上朝已经用尽我大部分的心力,我不想回家还得应付妻妾争吵,嫡庶争宠,那样太累了,温嬷嬷你知道为什么梁司空活了八十多岁,历经三帝还身体硬朗?就是因为他一心宠妻,妻子也真心相待,这样的人生无忧无虑,自然能长命了。」
温嬷嬷有点停滞,她当然也是历经贺家嫡庶争斗下来的嬷嬷,毛姨娘早逝,贺老爷又妻妾众多,实在没什么人管三爷——是,家里是供他读书,可是没人嘘寒问暖,没人关心他,每逢换季,是她这个嬷嬷去跟当时的掌家太太说,得换棉被,得换衣服,三爷又长高了,鞋子得重新做。
当然,光靠她这个嬷嬷没用,靠的是贺大爷对三爷的照顾,大爷要进学堂了,带三爷一起,大爷买新的文房四宝了,给三爷也一份,两兄弟年纪相差不过五岁,但若是没贺大爷,三爷的求学之路不会这么顺利。
贺家已经算人口简单,但嫡庶之争,还是没完没了。
但要说让三爷娶邵姑娘为妻,她是肯定不同意的——一个乡下丫头,能给京官当侍妾,已经是祖坟冒青烟的事情,万万不能当正妻,三爷会被朝臣笑话的。
但三爷又挑得很,难道看三爷这样一直单身吗?
老夫人一直想让三爷收四爷的庶女承嗣招赘,说来,不过就是图谋三爷的财产罢了,因为四爷是老夫人亲生的儿子,所以百般打算,三爷也才二十二岁,又不是老得生不出孩子,干么年纪轻轻就收弟弟的庶女招赘。
温嬷嬷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生气,老夫人真是偏心,以前不照顾三爷,现在三爷出息了,又没完没了的要求,一下要三爷娶自己的娘家侄女,一下要三爷把全部的俸禄上缴,一下要三爷给四爷的生意当保人,要是四爷赔了钱,三爷可是要承担的。
庆幸三爷耳朵不软,一项都没答应,然而老夫人又开始说三爷不孝,逢人就说,又是捶胸又是哭泣的,演得好像真的一样,不孝乃是大事。
这次倒是很快,四爷主动去让自己亲娘别陷害三爷了,理由当然不是兄弟友爱,四爷是为了他自己——贺家现在靠着三爷吃香喝辣,日子好过得很,一旦传出什么坏名声,三爷被拔除功名,贺家又要回乡下养鸡了,老夫人这才停止中伤三爷的行为。
总之贺家上上下下三十几个人吃三爷的,喝三爷的,还埋怨三爷不把心掏出来给他们看。
但皇帝重孝,三爷也不能轻易分家。
温嬷嬷看了自己带大的三爷一眼,忍不住心疼,「三爷太辛苦了,老奴想着收邵姑娘,也是希望您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贺逐光颔首一笑,「我知道温嬷嬷是为我好,整个贺家,只有宝儿跟温嬷嬷是我的亲人,我明白的。」
温嬷嬷听三爷这番话,眼眶都红了,想起自己刚刚还想着邵姑娘绝对不能当正妻,现在又反悔,觉得只要三爷开心,其他不妨事的,宁王妃也是商户之女,谁又敢笑话宁王,宁王夫妻可是京中出了名的鹣鲽情深,孩子一个一个生,瑜王娶骠骑大将军的嫡孙女,算是门当户对了,但天天吵架,听说瑜王看起来总是不开心。
不管邵姑娘是不是农女,出身够不够光彩,只要她一心为了三爷想,那就是自己人。
「老奴没见识,可是真心觉得三爷身边该有个人,三爷不喜欢姨娘庶子,那也没关系,老奴看邵姑娘也挺好,就是有点瘦,将来入京后好好养一养,等身体壮实了,自然能生个大胖小子。」
贺逐光莞尔,「温嬷嬷说得太远了,我跟邵姑娘以礼相待,绝对没有不可告人之事,此事暂时不要再谈,以免有碍她的清誉。」
温嬷嬷闻言,就没再讲了,只是暗下决心,既然三爷在京城只认宝小姐跟自己是亲人,自己就得帮忙,已故的毛姨娘对自己有恩,自己能报答的也只有尽力照顾三爷,最好让三爷得偿所愿。
等一行人回到贺家,她首先要把邵姑娘养起来——实在太瘦了,这邵家怎么把孩子刻薄成这样,那身板瘦得风吹就倒,看上去都没几斤肉。
不过三爷太守礼教,邵姑娘是个女孩子家,恐怕也不会主动,没关系,就看她这个温嬷嬷出手帮忙。
到时候她炖个鸡汤,做个小吃,都让邵姑娘端去三爷房中,只要能常见面,没感情都会变得有感情,二爷的唐姨娘不就是这样,原本只是个丫头,天天伺候,感情就出来了。
邵云湖回家一趟。
距离她上次带银子回家也才一个月,邵家已经迅速定了牛春花,并且宴客过门,现在牛春花是邵一峰的妻子。
朱氏眼见女儿回来十分喜悦,田婆子也许是看在邵云湖贡献的五两银子上,破例的同意杀鸡。
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和乐融融——牛春花知道爹娘开出的价码是十两,她也认命了,她以为自己会在家当一辈子免费劳力,没想到邵家居然有这笔钱,能成亲可比在家到老死强。
何况邵家人口简单,牛春花待得舒服,知道自己能嫁入邵家的关键,是只见过几次面的大姑子去薛员外当下人赚来的,心中也感激,内心一直想着大姑子什么时候回家,好表达自己的谢意。
桌上有鸡有菜,等吃得干净,邵云湖就说起自己入京的事情。
十两,对乡下人来说那是很大的一笔钱,足够盖后院,足够再买一些牲口饲养,足够从贫户变小康。
田婆子眼睛都笑得不见了,马上拿了印泥,在买卖契约上盖章。
邵成二话不说,拿着十两就进屋子藏——他是一家之主,当然全部都是他的银子,其他人想都不要想。
朱氏有点舍不得女儿,家里也不是养不起一口人,女儿何必千里迢迢去当人奴婢?只是她话还没说,婆婆跟丈夫都已经拍板定下,契书也签了。
邵云湖在家待了三天,找了机会跟朱氏说,她把钱庄十二两的收据寄放在空灵师太那里,母亲要是需要钱了,可以去空灵师太那边拿。
稻丰村许多女子在家没处藏私房,都是寄在空灵师太那边,这是女人们的秘密,男人是不知道的。
朱氏见女儿还在担心自己,既感动又担心,想劝女儿别去京城,谁知道女儿一脸坚定,她于是转念一想,上京虽然前途未知,但总是条路,也许就像戏台上演的那样,另有奇遇也说不定。
邵云湖又找了机会给牛春花三两。
牛春花眼睛都睁大了,她这辈子可没拿过三两银子。
邵云湖说,等自己在京城安定了,会把银子寄回来,人人有分,包括牛春花,让牛春花好好孝敬长辈。
牛春花拿着银子猛点头,邵家长辈少,又不难相处,孝顺有什么难的,想起公公说要在后面盖大房,作梦都会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