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他原本不该出宫的,除了年夜围桌吃饭,他那些皇兄们也多的是精心安排各种名目的宴会,丝竹歌舞,极尽声色,他却在离开皇宫的甬道时,看着辉煌寂寥的楼阁长殿,那些宫殿里头的各种面孔,再目及殿外雪白静寂的世界和一望无际的苍穹,忽然想起了一张清凉如玉的小脸。
他不知不觉离开层层迭迭的巍峨宫殿,神思恍惚的策马出宫,走了一阵,才诧异自己买了糕,四面一望,竟然来到她住的地方。
他心里总有些放不下她,他就是为这个来的吧?
“荇儿,怎么了,不是有客人吗?怎么不请客人进来?”杜氏微微侧首出声。
为了避免麻烦和父母亲甚至哥哥追问,房荇将那一小纸包藏进了自己宽大的袖子里,仍是疑惑的瞅了闻人凌波一眼,这小动作落在闻人凌波眼里,一缕微笑泛上嘴辰口。
就知道她会喜欢,他问过婢女那天她在府里都吃了什么,那个叫萼儿的丫鬟说她多吃了两块张记的千层糕。
所以,他记住了。
他一进门,正用左手和右手对弈的房子越放下了棋子,起身迎客。
眼熟啊,这位少年贵客,发戴玉冠,锦袍颈领和袖口均镶一圈白狐毛,五指有三指戴着玄铁戒指,那玄铁熠熠生光,竟不输金石宝玉,腰带上的宫绦系着荷包,荷包下悬着东珠、碧玺和蜜蜡,脚踏鹿皮油靴,整个人看起来神秘高华,王者风采叫人不敢直视。
房子越看他越觉得有些眼熟,浅浅施礼。“贵客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重赫回府,路上遇雪阻,一时窒碍难行,不想做了回恶客,扰了房大人一家,甚感抱歉。”
“不知贵客如何认得在下?”
“房大人贵人多忘事,您对重赫还曾有救命之恩。”闻人凌波一抹笑风致无双,光华四溢。
房子越细细回味,眼里掠过一抹恍然大悟,撩袍就要下跪。“原来是襄王殿下,恕下官眼拙。”襄王敕封,主管户、刑二部,在过年前已经由圣旨颁下,举国皆知。
闻人凌波不让他跪,“不在朝堂,房大人千万不要多礼,说起来我们还是旧识,房大人还是喊晚辈的表字便好。”
“不敢不敢。”对方的身分摆在那,房子越心里不由忌惮了几分。
“大人千万不要拘束,重赫造访本就唐突,您若拘束,就是我的错了。”
“殿下请坐!”
一见来的是贵不可言的客人,杜氏带着一双儿女想告罪以后退到内室去,谁知道闻人凌波伸手就拦。“今日守岁,大年夜的,夫人请留步,给您造成不便之处,敬请见谅。”
这么客气,毫无上位者的高高在上,杜氏对他印象大好,她看向丈夫,见他颔首,又领着儿女回到炉火边。
房荇以余光瞅了那个大大方方坐下的男人,霸气尊荣的贵人,平常学的就是深沉自敛风雷不畏,这也算厚脸皮的一种吧,自家人才会在一起守岁,他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
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闻人凌波的长睫一掀,目光如电的射过来,两人目光相接,房荇轻轻一笑,垂下眼睫,闻人凌波却有些不满。
她总是这样,不惧他,也没把他放在眼底。
她还是那样,看似好接近,其实却是拒人千里之外。
就因为这样,对她的好奇越来越浓烈,她的淡定无谓总能莫名的抚平他一些什么,和她一起,他的心便能安安稳稳的待着。
他想和她待在同一个屋子里。
房荇虽然垂下眼,依旧感觉到左方那一双灼灼的目光,牢牢的锁着她,一步不让。
“我进屋的时候见大人在自己对弈,如不嫌弃,重赫陪大人练练手如何?”
“请!”这可是求之不得!
萼儿自然是知道自家旧主子的习惯,不待杜氏吩咐,就从厨房里温了一壶酒出来,替两人斟上。
两人坐下饮酒,房子越看了闻人凌波一眼。“今夜是好日,薄酒一杯,下官先干为敬。”这十几岁少年出身天潢贵胄之家,却没有骄矜跋扈之气,实在难能可贵之至。
闻人凌波微笑。“虽说一同醉去才不负美酒,但重赫改日再专程来陪大人饮酒,今日要先请教您的棋艺。”
他手执黑子先行。
围棋中,黑子先行,执黑子为敬,敬白子一方,一般来说,自择黑子便是示弱,表示自己不如对方,这是一种礼仪。
闻人凌波棋路凌厉,但并不缺乏耐性,他走的完全是狩猎者的棋路,看似大开大阖,却是暗中布势,两人三盘一胜一负、一和,最后以和局告终。
两人下完棋又继续饮酒,话题不拘,风土人情,指点江山,房子越曾连中三元,自是饱学之士,他又外放多年,见识颇多,只听他难得滔滔不绝,而闻人凌波素来沉稳内敛,只见他神情宁静,淡淡含笑,压根没人知道他不可不谓用心良苦,虽然觉得房子越是国家不可多得的良才,但还是有那么一小部分是抱着讨好未来丈人的私心。
这一夜直到雪势小了,他才告辞离开。
漫天飞雪,无声的覆盖了整个世界。
那棵梅树开得好,粉白莹黄,香雪横枝遒劲,朔风里犹带暗香。
她站在梅树下,身姿孤清而寂寞。
闻人凌波策马经过,马蹄如电,眼看已然与人错身而过,却在驰骋里勒紧了缰绳,马蹄哒哒的瞬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以最快的速度旋身飞了回来。
房荇手里抱着黄铜手炉站在雪地里,星星点点的碎雪沾在她眼睫上,一肩梅花雪,一张小脸因为被冻,反而像苹果一样红通通的,眉目宛然,目如点漆,叫他的心顿时仓皇失措了起来。
“怎么出来了?有事吩咐下人就好。”闻人凌波长眉微拧。
“有些话不方便在屋里说。”语声蒸腾出的白色雾气瞬间消失。
“你想说什么?”冷气吹来,他又往她的面前挡了挡。
闻人凌波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看在房荇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她冷筑的心房彷佛被羽毛轻轻搔动了一下,情不自禁的颤动了。
这样体贴女人的他,长大后会是一个很受女子喜欢的好男人吧?
她也不啰唆。“我想你既然将萼儿与琴曲送给了我,虽说婢子也是人,不可送来送去,但是既然我收了,我就自己养。”
或许在旁人眼中奴仆互相馈赠并不算什么,母亲看见家里平空多了两个美貌的丫鬟,问清楚后知道是十一皇子所赠,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在还也还不了的情况下,又见两个丫鬟机灵懂事,琴曲能绣得一手好女红,只要得闲,主母和丫鬟反倒像姊妹似的,头对着头,窝在一起讨论绣线怎么配置,描花样要怎样才能更栩栩如生,又见萼儿待女儿一片赤诚,既有规矩又气度不凡,实在无从挑剔,也就欣然收下来了。
“以后她们的生活用度,一切花销,就算之后要出嫁的嫁妆都由我来负责。”
“为什么?”皇子大人问得天真。
“她们是我的人。”
“原来只要变成你的人,你就会把她们当自己人了。”听起来很像百思不解后的恍然大悟。
两人长立深雪,没发现雪都快漫过两人的双脚。
衰草在透骨的寒风里瑟瑟发抖,他的手摸索着一拉,扯开大氅的绸结,厚实的大氅被他双手提高,蓦然盖住了两人,在这一小块天地里形成一种缄默恒定的姿态。
闻人凌波仔仔细细的看着她,总算看见她吞咽了一大口口水,脸上的表情越发不自在了。
今日没有白走一趟,得以看见大多时候不曾被发现的她。
房荇瞪大眼睛,心中一紧,倒着便往后退。
这太亲热暧昧了,他那下垂的眼睫光芒幽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算什么?
她的心里到底是个成熟女子,她不能用年少无知来自欺欺人,这个少年喜欢她。
房荇狼狈的转开眼光,他那样的神色可真无辜,无辜的让她以为是自己在胡思乱想,她这一退,身子便靠上树干,树枝轻压的雪块便以不均匀的速度掉下来,这一掉,重量都压在闻人凌波背上。
他无所觉。
而这一退一进,一个无意识的吻恰恰划过她洁白的额头。
如蜻蜓点水,如雨滴滑过花瓣。
闻人凌波的眼眸中有清波摇曳,平静的表面下翻涌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悸动。
他的唇瓣残留一丝身上沁凉独特的香气,是薄荷和凤尾草。
“其实你用不着心急,这种小事,我明天来你再和我说就好了,冒着雪出来,要有什么湿热就不好了。”她该不会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吧?又或者是舍不得他?综合两者,前者比较有可能。
“明天?”
他这口气不会是想天天往她家跑吧?不可能,他是什么身分的人,大过年的,府邸放空城,不象话!
再说这种事要是传进皇室随便谁的耳里,倒大霉的人一定是她。
那些高来高去,可以致你于死,可以让你活,一句话里,涵盖几百种意思的非凡人,她无声的吁了口气,以后她还是尽量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吧。
“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只要有空我都会来找你玩。”
以她的性子硬来是不成的,软磨硬泡也不是他的个性,既然如此,他是毛头小伙子,天天来追女人……谁敢说话。
再说了,她年纪还小,要待她及笄,起码还要两年,等着花开的这些年,他若是和未来的丈人、丈母娘拉拢好关系,俗话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届时,她不嫁给他也不成了。
无从得知自己已经被这男人算计的房荇,冷冷的泼他冷水。“新鲜是吗?小女子就看闻人公子您能坚持几天。”
她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没那个时间陪着他耗。
“你是允了?”
“男女授受不亲,你离我远一点!”她语气冷淡,可字字都很凌厉。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闻人公子毫不退缩。
她也不再废话,从他的胳膊下一钻,留下一缕芬芳,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闻人凌波收起大氅,看着她在雪地上烙下的浅浅脚印。
她的脚很小,步履轻盈,留下秀雅的背影。
她那么纤细,那么美好,亮如黑锻的发,芬芳而沁凉的香气,她像一个梦。
他慢慢跟着走。
不用他勒着缰绳,黑马自己跟了过来。
她在前,他在后,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脚步大,她的脚步小,为了配合她的步子,两人一前一后的漫步而行,她的脚印,和,他的脚印,就好像两人一同并肩散步似的。
这一刻,风雪停了,这一刻,时光静好,他看着尽头,这一段路如果再长一点就好了。
而房荇心里是茫然的,背后有融融目光烫着自己的滋味,已有多久不曾有了?
她的目光渐渐遥远……
她能重生,是几辈子修来的机缘,她岂能将时间浪费在虚无缥渺的感情上,他们不是同路人,一直都不是。
没多久,两双脚印清晰的在雪白的地上,蜿蜒的向前,一深一浅,一大一小,她在前面,他在后面,直到看见她走进了家门。
黑马打着响鼻,踢踢踏踏蹭了过来,马鬃扫过他,他勒起鬃毛,笑得灿烂,“英雄你谈过恋爱吗?有没有喜欢的母马?要有,我帮你撮合?”
叫英雄的黑马喷了声长嘶,好像在讲,我喜欢的母马可比你看上的这个要漂亮多了,双蹄有劲,毛色鲜艳……
“原来你自卑呢!”闻人凌波大笑,扯住缰绳,蹬上马铠,拍拍马脖子,接着拨马而行。
“我们也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