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怕得罪人?」
她指的不仅是单瑞麟,还有他背后的人。
「三爷。」此时他不是官,而是不问大事的寻常百姓。
季亚襄差点翻白眼,刚刚都已经用知县的权威下令了,现在计较个称呼有意思吗?
她不理他无聊的纠正,兀自道:「你这般断人财路,那些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一口气把叫人眼红的暴利抢过去,只怕没人肯接受。
「不善罢甘休又如何,敢咬我一口?」最好牙够利,别咬崩了,他看来皮嫩肉细,实际上却是铜皮铁骨,不是一般人咬得下口。
顾寒衣插口道:「就是呀!我小舅是何许人也,他连皇上都打过……」真打,还是暴打,那时的皇上是不得宠的皇子。
君无瑕眼神扫过,「顾侍卫,你话太多了,捉鱼去。」聒噪。
「咦!我是顾侍卫……呃,好吧!侍卫就侍卫,至少没沦为打杂的……」
在小舅的淫威下,顾寒衣认命地脱下外衫和鞋袜,哗地潜入湖里,鱼一般的游来游去,不时往岸边丢一、两条巴掌大银白小鱼。
湖边升着火,烤着十数条银鱼,入口的滋味确实令人惊叹,分明只抹了些野果子的汁液,滑细鲜甜,让人一条接一条,胃口大开,每个人都吃得有点肚胀却舍不得放下手上的鱼,一口一口的塞下肚。
湖岸垂柳,风一吹拂,徐徐清凉,让人昏昏欲睡,突地,一句清脆的女声轻扬——
「嫁妆还了吗?」
「什么嫁妆?」
众男子一阵茫然,明明在吃鱼,怎么说到嫁妆了。
谁要嫁人,备妆的事与他们何干,男人不管女人家的事,那是当家主母该去烦恼,旁人休理。
「李家姑娘的嫁妆。」季亚襄补充说明。
「李家姑娘?」几个男人的眼神充满迷惑,不知她指的是何人。
「三爷未老先衰了吗?患了老人家的毛病,记性差,前不久刚办过的案子这么快就忘了?」吃鱼补脑没补到?
李家……君无瑕两眼微眯,「毒杀案的死者?」
季亚襄点头,她去买过米,但和李家女儿不熟,只是同是女子,先前又接了李家的委托,总有几分同情。
「她和嫁妆有什么关系?」难道要再嫁一回,冥婚?
「三爷,人死了夫家就不用归还嫁妆吗?何况事实证明失贞一事纯属诬告,休弃不成立,陈家理应退还李家给的嫁妆,并赔偿死者家属的精神损失和伤害。」逝者已矣,可该补偿的不能免,否则何以慰藉生者。
精神损失……呵!新鲜了,他头回听见这词。
「陈家没还嫁妆吗?」大户人家还贪这点便宜,眼皮子真浅。
「没还。」季亚襄举手一比,「那片地原本是李家的,李老爷给了女儿做陪嫁,足有一百一十七亩,但嫁妆单子上填写为一百亩,隐了十七亩地。」
「这种事你也知道?」他失笑。
「我知晓很奇怪吗?其实,县衙内大部分的人都知情,田亩数量登记在册,记在李家姐儿名下。」很多隐私本该秘而不宣,但事实是宣而不秘,总有口风不紧的人说出去。
「你怎么晓得嫁妆并未归还?」她只是个仵作,管得比他这个知县大人还宽,连芝麻大的小事都想插手。
猫有猫道、鼠有鼠径,她也有她的门道,县城内的大小街道巷弄她几乎全走过,各个大户家宅内的大小事略有所闻,不敢自称万事通,但该知道的八九不离十。
季亚襄没有说真话,只道:「看到田里正在搬运木头的工人没,那是陈家的长工,留着山羊胡的男人是陈家管事,如今该种麦子,他们却在大兴土木,似乎要盖大庄子。」
「有什么不对吗?」他看不出有什么古怪。
「三爷,你眼睛瞎了吗?这是上等良田,用于作物种植最好,原本就有个住人的小庄子,为何要多此一举加盖一座庄子?而且还偷偷摸摸,行踪鬼祟,像是怕被人发觉似,沿着山脚堵住所有的进出口……」
换言之,不许人入山。
山是大家的,不属于私人,除非大手笔的买下山头,否则人人都能上山砍柴、捕猎,挖些野菜和草药。
看着一行人行径嚣张的围路赶人,君无瑕的眼中露出一丝深思,「莫非山中有宝?」
「无利不起早,以陈老爷的为人没好处的事不会去做,而且对家财万贯的他而言,一百亩田地不算什么。」如果没有更大的利益,他没必要霸占小媳妇的嫁妆。
「你觉得有鬼?」嗯!似乎有查的必要。
季亚襄吃掉手中的鱼,随手拔了一把青草搓去手上的鱼腥味,「那是三爷的事,你明镜高悬。」
他一滞,彷佛被鱼刺噎了喉,「倒会给人找事。」
「人不动,百病生,别闲着。」她说得像是为他着想,但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一张不笑的娇颜顿时生动了几分。
「那我要你做的事你做了吗?十万白银不能浪费。」君无瑕特意提起此事,笑看她脸上的挣扎。
一提到十万两银子,心里堵得慌的季亚襄拉长脸,「能力有限,三爷何不另寻能人,不辜负你惠泽百姓的良苦用心。」
「我看好你。」
她把他拉下水,她也就别想置身事外,看她一脸为难的样子他遍体舒畅。
不过说句实话,他明面上是把烫手山芋丢出去折腾人,可实际上也有保护之实,拉着她当地陪东走西走,形式上已是他的人,单瑞麟再胆大包天也要识相点,别动他的人。
季亚襄前思后想还是拒绝,「我办不到。」
责任重大,她扛不了。
君无瑕故作无所谓的耸肩,学她的作法用草搓手,「那我拿回来自用,反正我也挺缺银子。」
缺银子?
小舅,丧天良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你要是没银子,天底下的人都成乞丐了!
真的穷的顾寒衣暗暗饮泪,他已修书一封回京向家里要钱,他债台高筑呀!不好再打秋风——除了握门的小舅,他向所有随行的人都借过银子,少则一两、多则百两,他是阮囊羞涩的世家子,穷呐!
「不行!」
十万两银子能造福不少百姓啊!
可恶,她隐隐觉得此人已经看穿她的脾气,知道她有股要为弱势出头的使命感,看不惯贪官污吏,所以才故意说得一副要中饱私囊的样子。
想到若不是她出手就无法把钱花在对百姓有益之处,她便心有不甘,窝火。
「不行?」他勾唇一眄。
沉着脸,季亚襄咬牙咬得重,几乎把牙磨碎了,「我尽力而为。」
她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走进他的算计中。
「襄儿这份气魄不下男儿,好好干,三爷从不亏待自己人。」
君无瑕本想拍肩,但思及她是女子,手一抬,往她鼻头轻点,过于亲昵的举动连他自个儿都吓一跳。
这跟在马上故意轻佻不同。
那时的他只不过觉得季亚襄跟他以前认识的女子都不同,格外的想逗弄她,试探她的底线,想看她变脸,所以故意做出些无礼举动。
但现在,却是自然而然,没多想的亲昵。
这不是他会做的事。
看似亲和、逢人就笑的君无瑕实则性子冷,不喜与人过于靠近,也很少和人交心,他看似人人皆好友,实际上谁也走不进他内心。
那些嘻笑看似无脾气、好相处的举动都是他刻意做出来的,而非发自内心,真正的他是不能招惹的,一旦招惹到他,他转眼有若罗刹附体,狠得叫人心惊胆颤,魂飞魄散。
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老来子,和太后长姊相差了足足有三十岁,他出生时皇上已十来岁了,因此所有人都宠他、惯他,但相对的,也会打着为他好的大旗,仔细检视他身边的人事物,无形中约束着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更有许多人寸步不离的保护包围着他,这种情况让他感到窒息。
过度的爱是无形的枷锁,他只想挣开,这才让他有着放肆张狂的一面。
也因为受到宠爱,想要攀附利用他的人也很多,察觉这件事让他筑起厚厚的心防,对谁都不真正交心,更别说发自内心地跟个女子亲昵。
故而君无瑕手指一点的动作不只他自己惊讶,也让顾寒衣等人惊呆了,有种被雷劈中的错愕,久久没法发出声音。
突地,一尾大鱼跃出水面,溅起水花无数,众人才回过神,收起眼底心中的诧异,故作无事。
唯一没察觉到这波惊涛骇浪的只有当事人季亚襄,拥有现代人灵魂的她对这举动不当一回事,摸个鼻子而已算是事吗?
「你们都吃饱了吧,收拾收拾别留下星火。」
火要浇熄,丁点火星都不能留下,湖边的林子离村子太近,一烧起来顺风吹,只怕整个村子都保不住。
「你倒会使唤人,别忘了这里你的地位最低微。」不满沦为打杂的,嘴快说话不过脑的顾寒衣这话着实伤人。
季亚襄略微停顿了一下,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喜不怒,可却让人感觉她正在筑起一道墙,将他们这些人隔绝在墙外。
她一句话不说的摘了宽大的树叶,将叶子折成漏斗状走到湖边装水。
是她太傻,以为这些人今日抛开官员身分,他们就可以平等相交,分工合作,殊不知,那只是嘴上说说,阶级的差异刻在他们骨子里,只有别人必须侍候他们的分。
「我来。」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伸了过去,想接过她手中的叶子。
季亚襄却是避开,语气冷然地说:「不用,小女子出身卑微,不劳贵人动手,小心水里有虫咬了你尊贵的皮肤。」
看到她的倔强,君无瑕冷冷的瞪了口无遮拦的顾寒衣一眼,点出这个时代的现实,「人本来就生而不平等,平民是平民,官员是官员,若是混为一谈便乱了套,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乱象横生。」
「……人只有一条命。」不分贵贱。
季亚襄也晓得她冲动了,表现过激,今日所处的年代讲究身分地位,谁的权势大便能主宰一切,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想挑战只是自讨苦吃。
可是来自有人权的国度,她还是接受不了以出身来区分一个人的高低好坏,以出身高低来决定是能宰制旁人的人生或是被宰制。
她很久没受到这样的羞辱,一时之间怒不可遏,脑海中强烈浮现想回去的念头。
她的「回去」不是指有季天魁的家,而是西元二0二二年,她的法医办公室,五0七九号的尸体还没验完,他左胸一刀深入第七根肋骨,右胸骨塌陷,为重物重击……
在那里她为死者发声,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得到应有的尊重,可是在这里,套用在她身上的只有低微,必须听从别人的安排,被人呼来喝去,谁愿意如此呢?
只是她回不去了,七年来,她尝试过好几遍,卜卦、问神、求阴司、找道士,全都给了她一句:前世因,今世果,莫问来时路,且看明月光。
意思是既然来了就别想太多,顺天应时,因果事乃天注定,天道自有定数。
「是的,人只有一条命,很公平,不论富贵贫穷终将一死,再多的银两,再大的权势也留不住一世繁华。」
人死后就一口棺,还能占多大的地方,帝王将相也就陵墓大了些,千百年后谁知还在不在,墓造得越大,陪葬品埋得越多,得利者是盗墓者,后世子孙连先人遗骸都守不住。
「三爷,黄金打造的鸟笼好待吗?」季亚襄莫名地冒出这句话,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么说,只觉得他的话中有着乌云罩顶的压抑,让她感觉到深沉的悲哀与不甘。君无瑕倏地脸色一变,眸色深沉,喜怒难辨地看着她,「人都想往外飞,鸟儿亦然,关不住的是人心。」
蓦地,她有些心慌,感觉自己似乎碰触到她不该碰触的阴暗。
她捧着水,生硬地岔开话题,「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季亚襄刚一转身,手腕被人捉住。
「晚了就晚了,我是知县,谁敢不给我开门。」即便是皇城他也敢闯,没人拦得住他。
「我不是你,我爹在等我,我得安他的心。」他爹只有她,若她出了事,他也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