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央站着一名手执拂尘的道姑,面色如玉、面若圆盘,微圆润的身子套着一袭浅灰色的道袍,虽然没有仙风道骨的味道,却让人觉得可亲。
她是近半年来,京城里名气最大的妙真道人。
妙真道人之所以声名大噪,是因为她替京城里许多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预言,而每个预言最后竟都成真。
倘若只是一桩、两件,可以说她运气好,凑巧猜到,但如果每回预言必定实现,这就与巧合无关了。
比如她预言曹大人的嫡长子将有血光之灾,果然短短两天功夫,那曹公子就被歹人刺伤;比如她说德王府的惠华郡主大喜,不到十天,果真有人上门来提亲;比如她预言林御史将遭祸,果然一纸奏折让他入了狱……
每回的预言成真让她名气远播,连深居后宫的皇后都听过她的事迹,一道懿旨下来,命她入宫,瞧她这副左右逢源的模样,今儿个过后,定会有许多富贵人家要排队请她上门预言。
妙真道人口齿伶俐、妙语如珠,奇快的反应让出口的每句话都能说得皇太后心悦气顺,满殿的贵夫人们听着,时不时的掩嘴轻笑。
但跟着母亲进宫、此时站在母亲身后的喻洁英,偏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妙真道人当她自己是刘姥姥吗?如果是的话,那这个大观园……
她恶趣味地逐一望向满面笑靥的贵夫人们,不晓得谁是林黛玉、谁是薛宝钗,谁又是统领大权的王熙凤?
洁英实在是很不耐烦这种贵夫人们的聚会,但是……古人咩,在缺乏娱乐的古代,这种活动就会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们,兴奋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比如那虽然跟着自己和娘进宫,却一直进不了永宁宫的庶妹喻柔英。
悄悄地深吸口气,她把视线从贵夫人们身上调往六个皇子身上。
每个都长得不算差,大概是基于优生学原理吧,皇上三年一次选秀,长得丑连储秀宫都进不了,能被选中的,肯定是端丽得很。
历经数代的基因交配,皇家人自然要长得比一般老百姓要好,不过那位……
洁英的视线定在五皇子燕齐怀身边的男子身上,不光是她,恐怕满殿里的年轻未婚女子,有八成以上眼底只看得见他。
他是礼王府的嫡长子燕祺渊,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未来的世子爷、日后的礼王。
年轻女子之所以向他抛媚眼,是因为食色性也,他的长相实在是太俊美了,不管站在谁身边,谁都会被他比下去。
第一眼看到燕祺渊时,她只有三个字的评语—— 夭寿帅!
十五岁的他,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五官完美无瑕,不输现代的任何偶像,若不是个子太高、肩膀略宽,他扮女人肯定会气死一票女人。
洁英听过他的秘辛,有人说他是皇上的私生子,是礼王妃和皇上搞出来的人命,否则皇上不会喜欢他喜欢到亲自为他延师教导,也不会时不时的就宣他入宫,更对他关怀备至,那个疼啊,疼到皇子们都喝了满肚子的醋了。
但听归听,洁英个人认为这个秘辛很瞎、很荒谬。
首先,礼王是皇上的亲弟弟,兄弟情深之下总是会爱屋及乌,何况人家燕祺渊是天才,十二岁就考上状元,文章贴出来,满朝文官无不哗然。
对于这样一根“顶天栋梁”,不管是哪个朝代,只要是惜才的皇上,都要另眼相待。皇上嘛,国摆在家的前面,重视栋梁甚于儿子是理所当然的事。
重点是,这年代女人足不出户,如果老婆跟自家哥哥有染,当男人的能不知道吗?而若是知道了,还能疼别人的儿子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这种事根本是瞎扯。
“……这可是为难人了,天机就摆在眼前,贫道能怎么说嘴?
“首先,娘娘已贵为国后,除皇上与皇太后之外,还有谁比您更尊贵,这样的贵命,谁算得起?再者,皇上德政、恩泽于民,大燕王朝定是千朝百世、代代传承,这种事路上随便拉个百姓都能讲得出一篇道理,哪需要贫道来多嘴。”
“瞧瞧、瞧瞧,这人就是不肯担责任,多说个几句有什么关系。”皇后指着妙真道人,掩嘴轻笑。
“要不,咱们谁也不说破,请道人帮着看看,这几位皇子,日后谁最尊贵?”徐贵嫔此话一出,皇后、程贵妃、李妃等三人脸色瞬变。
日后谁最尊贵?这不是摆明着要妙真道人指出最后谁会坐上那张龙椅,这可是明着挑拨了。
放眼殿里,育有皇子身分尊贵的有皇后、程贵妃和李妃,其他有皇子的妃嫔若非身分卑下、进不了永宁宫,不然就是早逝。
李妃暗恨徐贵嫔不识大体,这徐贵嫔是皇上游江南的时候带回来的女子,说是县官的义女,但谁晓得是什么出身,皇上就是这样,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后宫里放,若不是这样,后宫怎么会乱?
皇太后目光一凝,射向徐贵嫔。
好戏来了!带着幸灾乐祸的恶趣味,洁英望向妙真道人,这人是个聪明伶俐、巧言令色的,自己倒要看看她怎么避开这场灾祸。
意外地,妙真道人居然往皇子的方向走去,还真的一个个细细的观看起来。
不会吧?她脑子被踹了吗?这种时候闭嘴才是上策,这么八面玲珑的人难道不晓得说破这种事会惹祸上身?
妙真道人的表现不只让洁英诧异,满殿的贵妇、贵女、贵爷儿们,也都被她的大胆给吊了心。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看她朝着众皇子们逐一看去,每个都看得非常仔细,皇后等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既怕她点名自家儿子,又怕她不点名自家儿子。
真是一整个矛盾啊!
这时候,想平息可能会有的风波的皇太后,连撕了妙真道人的心思都有了。
妙真道人对每个皇子点头,从第一个走到第六个,笑容一样、表情一样,连点头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洁英扬眉,在心底暗笑,果然是装腔作势、果然很聪明,也果然知道蹚进这淌浑水里不会有好下场。
就在众人都缓缓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妙真道人突然被鬼吓到似地睁大两颗眼珠子,死命的盯着燕祺渊。
她半句话都没说,但脸上的惊恐已看进所有人的眼中,这样的表情带给人的想像空间太大了——
未来竟不是任何一个皇子的天下,最尊贵的竟是礼王嫡长子?
礼王有篡位的心思?
皇上会行禅让制度,择优不择亲?
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将来将君临天下、俯瞰三川五岳?
满殿的胡思乱想,在场的贵妇人们无不变色,而其中吓得最厉害的自然是礼王妃,她紧绞着裙子的双手抖得像在筛米糠,脸上更是一片惨白。
这是灭门之祸!
燕祺渊表情不变,只是回眸与妙真道人对望,目光凌厉冷冽。
不放过他啊?好,非常好。他冷冷笑着。
妙真道人见状忍不住心头一颤,几乎快要站不稳了。
她其实没有外传的那么高深,她虽然是拿银子在说话的,但基本的面相还是会看,这回……她敢保证,她没有看错,这人不是平凡人,才十五岁就有这样的气势,未来必有能力兴朝、灭代……
皇后见状连忙找话错开话题,“瞧瞧,连道人也看傻了,这可不是本宫在自夸,咱们祺渊的容貌真的是举世无双,便是女子也要甘拜下风。”
妙真道人回过神来,缓了缓心神,顺着台阶下的欠身笑道:“贫道造次了。”
皇太后蹙眉,“出去走走吧,今儿个不是办赏菊宴吗?咱们老家伙闷在殿里不觉什么,但让这些孩子们跟着闷在这里,可是委屈了他们。”
“是呐,满园菊花不见太后娘娘,都要减几分颜色了。”程贵妃笑着走近皇太后。
皇太后顺势扶着她的手站起身,点了点她的颊笑道:“你这张嘴,涂了蜜啦,话说得这么甜。”
“可不是嘛,太后娘娘可得赏臣妾几瓶花蜜,我那儿蜜糖用得可凶呢。”
顿时,殿内紧张的气氛被她们一搭一唱的化开了,满殿的贵夫人和贵女们哪个不是有眼色的,大伙儿立刻接上话,把方才的事给抛到脑后。
见皇太后起身,众人也纷纷跟在她身后离开永宁宫,洁英也随着母亲往外走,她发现礼王妃一个踉跄没站稳,几个皇子和燕祺渊还在后头,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看着礼王妃就要出丑,洁英加快脚步的急急上前,轻扶礼王妃一把。
礼王妃转头,发现是一个年约十岁的漂亮女娃儿帮她,她微微一哂的道声谢。
洁英清楚,这时候不应该多话的,但……她见不得弱者心慌,便拍拍礼王妃的手轻声道:“王爷英明,有什么事儿搞不定呢?不过是几句妖言惑众罢了。”
她的话莫名的让礼王妃吞下一颗定心丸。可不是吗?王爷与皇上兄弟感情非比寻常,今天这事儿,不过是女人之间的斗争,怎么就能定了生死?
她回手握了握洁英的手,微微一哂。这是个好丫头。
见礼王妃定下心神,昂首挺背,恢复一贯的泰若自然后,洁英松手欠身,回到母亲身后。
洁英的举动落入燕祺渊的眼底,他那皱起的眉峰散了,淡淡的笑意浮上眼底,这是哪家的丫头?感激在心头扎了根。
五皇子燕齐怀快步的跟着燕祺渊,随他走到一个僻静处说话。
待他站定,燕齐怀便立刻直口问:“是谁?”
“还能有谁?前几天父王提及,皇上有意封我为世子,那人便慌了。”他冷笑,目光望向远方。
狭隘之人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狭隘;贪婪之人相信天下人都贪婪。
“吕侧妃?”燕齐怀直觉的猜测。
“何止?总是不脱离那些人便是。”
除了母妃之外,父王还有两名侧妃,王侧妃温善纯良、性子好,吕侧妃嚣张跋扈、争强好胜,每回府里有事,追查出来的源头总会落在吕侧妃头上,但王侧妃真有那么干净吗?他很怀疑。
沉默娴雅的女人,能在王府混得风生水起,要说她没有一些手段和伎俩,他不信?
“那也未免太大胆了,竟敢把脑子动到皇后头上?这点伎俩,她真当皇奶奶看不出来。”燕齐怀拧目说道。
“她想煽动的不是皇太后,而是皇后娘娘。”皇后会为亲生儿子铲除异己吗?当然会!
“皇后会对你动手吗?你是父皇看重的人,应该不至于……”
燕祺渊接下他的话,却不是回答而是提问,“皇后有没有对你动手过?”
齐怀的母妃身分低下,他没有母族支持,在宫里没有势力,他绝不会是大皇子燕齐盛的对手,如果燕齐盛想谋夺东宫之位,应该要对其他不构成威胁的皇子多方笼络、收入羽翼才是。
但齐怀聪明,不过是让师傅赞过几次,得到皇上的青睐,御膳房送来的饭食里就入了药,若非自己发现得早,短则三、五年,长不过十年,齐怀就会渐渐病弱、早夭。
燕祺渊的问题让燕齐怀感叹,没错,若不是有礼王府护卫着,祺渊能安然活到今天?若非父皇派人暗中保护,说不定……
绝对的权势、尊贵的位置,让人人都想争上一争。
这些年遭遇过太多事,明的暗的、冷枪暗箭,他总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一关才过,又得忧心下一场危难什么时候会降临,所以他被祺渊说服了,若是不争,就只有一个下场,他如果不愿意落入那等结局,就得为自己奋力一搏。
“祺渊,你会帮我吗?”
“那还用问?”他笑着回望燕齐怀。
对两人而言,他们才是亲兄弟,是这宫里最亲密的人。
燕齐怀一拳捶向他,低声说:“千万别被扳倒,咱们都要好好的活着,说好了的,要齐心合力实现梦想。”
“嗯。”
“出京的日子定了吗?”
“已经定下了,月底之前。我不在京城的日子,你要步步为营,万万不可缺失耐心和意志。”燕祺渊叮嘱。
只不过被妙真道人闹上这么一出,出行的日子怕是要再提早了。
“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耐心好吗?”
后宫战争,打的不是一朝一夕,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这点他很清楚。
燕齐怀冲着他一笑,两兄弟的手搭上彼此的肩膀,用力的拍上几下,身为皇家人,是个辛苦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