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在土瓦房那儿才喝过茶,霍婉清仍尽责地备茶送到爷座位旁的几板,并从屉箱中取出两小碟茶果,一并奉上。
傅松凛原是闭目养神中,但此时此刻完全感受得到自身正被他的贴身女使“看杀”中。
慵懒掀睫,果然瞥见她就跪坐在跟前,两只蝶纹窄袖伸得直直抵在膝腿上,那姿态……竟颇像一只静候主人说话的大狗,杏眸可说瞬也不瞬,有些憨。
他又想拍拍她的脑袋瓜了,但这回有忍下,翘起嘴角慵懒出声——
“别憋坏了。想知道什么,问吧。”
霍婉清终于眨了眨双眼,深深一个呼吸吐纳,道:“那位姜爷方才说,要多谢爷的成全,爷把仁王世子爷……不,爷把那孩子带给姜爷,请他们夫妻俩将孩子养育成人,他们担上重任,倒感谢起爷来了?”不解。
傅松凛作势轻播膝头两下,他的贴身女使随即有所意会,以跪坐姿态滑到他脚边,很乖很温驯地替他拇起腿来。
他笑弧显深,依然是慵懒的神气,终于好心解惑——
“老姜夫妇除了一个小闺女儿,本还有一个儿子,可惜那男孩子五岁时不幸夭折,老姜的夫人之后又接连小产,身子状况一度不善,后来虽调养回来,但擅长妇科的大夫们都挑明说了,姜夫人的身子骨已禁不起再一次妊娠产子,他们夫妇二人又一向感情甚笃,若为传宗接代要老姜往外头找别的女人,即使他家夫人同意,老姜嘛……那是万不可能……”
霍婉清一脸顿悟的表情,粉拳仍持续拇着。“原来如此,所以他们就收养那男娃,从襁褓之时就养在身边,不怕养不熟,他们视孩子如己出,孩子必也认定他们是自个儿的双亲。”
傅松凛轻颔了颔首。“其实老姜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路全靠自己闯出来,传宗接代那样的事根本也不看在眼里,但他确实是想养大个男孩子,男孩子好啊,仔细教,将来成为家里顶梁柱,重点是若届时已出嫁的姊姊在婆家受气,身为娘家兄弟还能理所当然带人打上门去,替姊姊出头撑腰。”
呃……好吧。
霍婉清被他最后的“重点”弄得些懵,但想想,那确实是重点啊,再想起姜家小闺女图圆爱笑的脸蛋,心一软,不禁笑了。
她想,小姊姊一定会很疼爱尚在襁褓中的小兄弟,今日见到她怀里抱的“小东西”,姜家那小小姑娘直挨近过来,两眼发光,瞧得都舍不得眨眼。
她轻应一声,笑道:“爷说的是,身为娘家兄弟是很威的,果真带人上出嫁姊妹的婆家揍人争理,怕是连官府都管不了。”静了会儿,她笑意微敛——
“只是皇上会大发仁慈放过那孩子,总让人觉得不踏实。”
今日送至老姜夫妇手中的男娃正是当朝太后与冯尧三所生的娃儿。
定荣帝并未对仁王妃有任何究责之举,对仁王更不可能下任何责罚,仅是命人将身为仁王世子爷的孩子悄悄带走。
仁王府里多一个娃、少一个娃,成天顾着吃喝玩乐的傅明朗是不会太去留意的,何况这个娃儿,仁王妃护得死紧,从来也不让他多亲近,傅明朗便也将之抛诸脑后。但曾助纣为虐、帮忙太后姑母欺上瞒下的仁王妃真真吓出一场大病。
定荣帝的“不罚”才是真正可怕的惩罚。
那会让心虚之人不断猜想,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刀究竟何时落下?稍稍有个风吹草动就能吓得魂不附体,时日一久,不疯也要被自个儿逼疯。
傅松凛亦沉吟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一转轻沉——
“太后迅速且安静地退隐到御天湖上的颐泽园,甘愿遭软禁,应是拿孩子的命作为条件与皇上谈判。眼下太后尚在,孩子尚小,皇上不会有所动作,若然哪天太后薨逝,皇上变得更无忌惮了,许多事就不好说。”
霍婉清微抿唇瓣想了想,道:“爷将来要帮姜爷一家人安排去处,以避开皇上眼线,其实可以来我辽东霍家堡。我们那里的汉子常走南闯北,许多地方皆有货栈和铺头,清儿想,姜爷一家跟着大伙儿的商队、马队转个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的,就不信皇上眼线还有本事寻来。”
傅松凛剑眉一挑,大掌直接往她脑顶心罩下,轻手揉弄。“清儿这主意颇妙,倒可以好好斟酌。”接着,他把她奉上的那一杯香茶取起,递给她。
爷这是在赏她……吧?
霍婉清没有拒绝,停下槌腿的两只小拳,接过茶杯就口便饮。
“清儿肯这样帮忙,将人带进辽东霍家堡,是因为太喜欢老姜家的小闺女儿,也喜欢那只襁褓小娃,是吗?”问得彷佛漫不经心。
坐在他腿边歇息的姑娘只觉她家的爷处境真难。
话说“伴君如伴虎”,又说“君无戏言”,但真正话说回来,一国之君想悔就悔,才不跟谁讲道义、说诚信,都说好不杀了,最后还是有可能来一招暗杀,累得她家的爷什么事都得操上心,能不心疼吗?
此时听爷顺顺问出,她便顺顺地点头作答——
“嗯,是喜欢啊……孩子们最最无辜,明明是大人们犯的错,却要拿孩子去抵债,凭什么呢?这不能够。”而上一世落在她宫房里成长的孩子也是那样无辜,她什么都无法为孩子做到,无能至极。
想到伤心处,她忽地仰首,拿茶当酒灌了。
忽地,天外飞来一句——
“本王此生若能有后,定把孩子丢你照看。”
“噗——”她把刚刚含进嘴里的茶半数喷出,喷得男人的锦袍下摆浮出点点茶水印子,半数则倒唱入肺,念得她剧烈咳起。
“爷……咳咳——我……咳咳咳——”她两手掩口,弯腰咳着,茶杯都不知滚到哪里去。
娇小身子被人一把捞起,待她终于稳下,眨着泪眸才发现人正横坐在主子爷怀里,他还一下下抚着她的背心帮她顺气儿,只是啊,那个……突然意识到跟爷这般亲匮亲近,让她稍见缓解的咳嗽似乎又要再起。
她忍下喉间痒意忍得有些辛苦,脸红红哑声道:“爷……我、我没事了。我好了。”意思是他可以放开她了,但他像是没听懂她的话,尤将她横搂着,像抱着襁褓小娃那样还不忘轻轻拍抚着她。
她大着胆子扬睫去看,瞧见爷正低首笑意盈唇,心头更是悸动。
爷彷佛跟她杠上,直白问:“说要把孩子丢给清儿照看,清儿就吓到喷茶,怎么?本王的孩子,你不喜欢?瞧不上眼?”
霍婉清一颗脑袋瓜摇得跟博浪鼓差不离。“爷的孩子清儿肯定喜欢的!”
“喜欢还直摇头?”
“呃……”知道他是在逗她,她抿唇无奈一笑,现出求饶表情。
“傻丫头。”他轻拨她额发,又拿了下她的巧鼻。
欸,不行不行,坐在爷怀里说话太容易令人心生“歹念”啊!霍婉清觉得心脏力度正在大受考验,挣扎着就想爬开。
傅松凛并未为难她,松手让她自个儿挪到一旁坐好,这才慢声又道——
“了结掉太后一党的事,皇上近来过得算是清闲,前天又提及本王婚事,说是欲替本王指婚。”
正理着裙面端正坐姿的霍婉清动作一顿,但一下子又恢复寻常,轻幽道:“王爷也近而立之年了,皇上自然是在意爷的婚事,以往皇上提过,太后也打过爷的主意,想往爷身边塞人,爷不想毅王妃这个位子被谁利用了去,索性不婚,而这一次皇上又提……”胸口突然郁闷起来。
上一世不管哪一边提说要帮他指婚、牵红线,他从未如现下这样与她言明,如今他特意道出,即有可能表示皇上赐婚之事他是想过的。
“这一次……爷怎么想?”她鼓起勇气问。
“能怎么想?”傅松凛半玩笑半认真道:“本王就想,若要有后,再把孩子丢给清儿带,总要先成亲才好。”
“爷可有心仪哪家闺秀?”
他大袖轻挥。“皇上赐婚已然先列出一张名单,只须本王点头,点哪一位都成,不过那张名单本王还无暇细看。”
所以这是根本也没瞧上谁,单纯想成亲了……之意吗?
上一世的他一生未娶,偌大的毅王府就他一个主子爷,霍婉清脑海中浮现他夜半不睡在府中游晃的清寂身影,想起他在空无一人的清芳居中独坐到天明的寂寥面庞……幽魂的她一开始不明白爷为何那样,但是当那个“喜上眉梢”的花鸟纹木盒被打开,瞧见收在盒里之物,幽魂到底是明白了。
她家的爷是在思念她,想她这个傻丫头,因没人闹他,他是那样孤独。
在彻底明白他对自己来说有多么珍贵,重生在这一世,她首要重点就是帮他趋吉避凶、护他周全,而今,会对他大不利之人已伏诛,她还能再为她的爷做些什么?
嗯……她其实没有太多想法,就是想守着他、照看他,不管这辈子是长是短,都想留在他身边,只是要达成这个愿望,她还有自身的麻烦事需要解决。
但没料到的是,爷如今却考虑要成亲。
她的重生改变了许多事,原本要到明年春天太后一党才见式微,如今都提前发生,那她家的爷突然想婚了,也不是不可能。
他若娶妻生子,对他、对整个毅王府而言自然是天大好事,但……但要他心里喜欢的,而人家姑娘也真心喜欢他,那样好在一块儿才是真正的好,她不想他仅仅为成亲而成亲,可话说回来,她又有什么资格阻止他、劝退他?
喉中发涩,她十指在袖中相互轻绞,觉得应该出点声才对,但偏不知该说什么,她好怕会出漠,怕未语泪先流。
就在此际,外头似起了什么动静,传来人声叫嚷,他们的马车速度随即缓了缓。
“王爷,是顺泰馆蔺家的马车,看样子是从湖畔小村那边一路追了来。”今日随行出府、充当马车夫的一名侍卫隔着车门板低声禀报。
傅松凛眉间微乎其微一拢,问:“可看清车上是谁?”
侍卫很快答道:“是太医院大医正蔺纯年大人家的长房大爷。”
“蔺容熙……”傅松凛道出对方的姓名。
顺泰馆蔺家的长房大爷每隔两、三个月便要进京上毅王府访人,府中侍卫自然识得他。
而这位蔺家大爷访的是谁?傅松凛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他家的贴身女使,不知因何,一股不太痛快的滋味在胸中漫开。
“勿理会,让他追。”他想也未想便下令。
“爷,等等!”外头侍卫尚未应声领命,霍婉清忽地紧声一唤,与他相视的一双杏眸水湛淋漓,似仓皇亦像期待,有着明朗亦有晦暗,不好捉摸。
他瞪着她,果然听到预期中她要说的话,那嗓声轻轻哑哑,可能是在害羞,也可能是因心绪激切,她求道——
“清儿想见蔺家长房大爷,有很多话须对他道,爷让马车停一停,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