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婉清一直戒备着,无奈事生肘腋。
她射出的第一箭不但被冯尧三避开,弩箭还被他当空扣住,她不及再拉第二箭,对方手中弩箭一转,箭尖已朝她刺来。
她听到“哦”轻微一响,一道身影骤然挡在面前,是她家的爷!
傅松凛腰间软剑已出,六名寻仇的江湖人士亦随即加入战局,瞬间正厅堂上人影飞腾起落、刀光剑影道道生寒。
冯尧三出手不中已失先机,当下不再缠斗,拼着生生挨中一记铁沙掌,他钻到空处抢出正厅大门,一跃跃上瓦顶,再踵往更远处遁逃。
六人中有五人立时追赶了去,留下来的那位中年劲装女子将剑回鞘,转身朝傅松凛抱拳作礼,徐声道——
“王爷有劳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由咱们的人马接手,绝不会让冯尧三那厮有逃脱之机,此次得您相助,我泰北环剑门大仇终能得报,大恩不言谢,往后王爷有何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好说。”傅松凛亦是拱手回礼。“本王虽身在朝堂,到底与云曜庄渊源深厚,算得上是半个武林中人,‘武林盟’这几年一直在追查冯尧三下落,本王既已探得,自当相助,说穿了也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不能称什么大恩。”
霍婉清原本担忧没能在王府所设的这个局中拿住冯尧三,此时听来,像是毅王府外也早就安排好另一局,顿时心安不少。
她忍住没问出,毕竟在外人面前,她还是十分守本分的,主子爷跟贵客说话,小女使不挺嘴。
那劲装女子又说了几句后,最后道:“还请王爷先行止血裹伤吧,待外头大事抵定,必遣人来报,告辞。”
“爷受伤了?”霍婉清整个人险些跳起来……不!她真跳起来了,一跳跳到自家的爷面前,哪里还能装安静!
劲装女子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惊呼加举措吓了一跳,但没有再逗留,只见嘴角紧抿似忍笑意,抱拳一拱便转身离开。
这一边,霍婉清突然有种快吸不到气儿的恶感!
方才那一团混乱中,她一直被傅松凛护在身后,是他形成一道铜墙铁壁挡住冯尧三对她的奇袭,她那时捕捉到的轻微声响,原来是弩箭刺入他血肉内的声音,她被护在他身后,根本未察觉。
箭是留着大半截在外头没错,应是对方没来得深刺便被他格开,但那伤处就位在左肩锁骨与左胸房之间,当真险极。
刹时间上一世的记忆涌现,他被姓冯的以红花子母剑刺杀而亡的画面浮出,惊得她身子直颤,双眸眨也不敢眨,泪珠一颗颗直滚出来。
“爷……爷坐,你快坐下来,不!不!清儿扶你回房躺下,崔总管……对,崔总管,爷先躺下,清儿请崔总管遣人快马加鞭往太医院召御医过府,爷……爷不要死……不可以死,不可以……”
以傅松凛来看,这箭伤根本不值一提,既未刺中五脏六腑,更未伤筋动骨,口子又小,深度也不够,就箭头的倒勾麻烦了些,等会儿取出少不了得费些功夫,顶多算皮外伤,血也未流多少,他自觉无事,他的贴身女使倒像要吓晕过去。
“本王不会死。”他按住她发抖的双肩,定静微笑。“有清儿在,本王不死。”
若非她吃了苦头奋力重生,他如何能提前洞悉端倪,又如何能精心布局?
心房微微作痛,明白很可能是上一世的梦魔导致她惊惶若此,他抬手轻抚她的头,不禁将声音放得更缓更柔——
“策局多日,今日终成,本王是有些乏了,不仅乏,还肚饿了,清儿得管管。”
霍婉清渐渐平静下来,泪还在流,但心绪已稳,思绪也已活络。
她吸吸发红的鼻子,望着他用力点头。“管!爷的事,清儿都管着。”
傅松凛原要自行拔箭,但他这个爷上一刻才把“管事权”交到贴身女使手里,总不好下一刻就反悔,于是在霍婉清的坚持下,毅王府很快请来御医,仔细地将那支倒勾箭头取出,并稳妥地止血包紮。
尽管出血不多,御医仍开了服补血固元气的药才离开。
霍婉清在服侍主子爷清理血污、换上干净衣袍后,灶房那儿也听了吩咐送来粥品和几道小食,分量不多,但咸甜皆有,颇适合在晚膳正餐之前先用来暖暖胃、垫垫肚子。
傅松凛静静进食,有什么布进他碗里他便吃。
霍婉清能瞧出来,尽管他身躯像在休息了,脑子里却依然动个没停,怕是吃进嘴里的小食是何滋味也无心留意。
毅王府今日终于等到这一场局,这请君入瓮的局,她猜皇帝那边应该事先就得知了,但最终结果如何,还须她家的爷给出交代。
再有太后那边也得迅速控下为好,只要能逮住冯尧三,死可验身,活可问供,总之不论死活皆有大作用。
他说他乏了,但需要他劳心劳力的事好像永远那么多,而自己能为他做的、能替他分担的,却少之又少。
这一世得以重生,她想顾好她的爷,不想他再受伤,不想他再身负旧疾,不让他如上一世那样少食少眠、轻忽自己。
“喝药了。”见爷吃得差不多,霍婉清亲自去了小灶房一趟,将煎好的药端来。
傅松凛脑中想着事,想得有些面无表情,忽嗅到药味,随即见到黑乎乎的一碗汤药出现眼前,他一双漂亮凤目微微瞠大,眨了眨,终于回过神。
“为何要喝药?”他下意识问,抬头望向他的贴身女使,神情竟有几分无辜。
“爷受了伤、流了血,需要补血固根本,御医大人开的药,得连喝三天,早晚各一次,几味较珍贵的药材咱们府里库房恰巧都有,刚刚熬出这一碗,爷趁热慢慢喝。”霍婉清边说边在药碗旁摆上一根白瓷小调羹。
傅松凛根本不记得御医有开药。
是说他根本没流几滴血啊!
“那……药先搁着,本王一会儿再喝。”他作势欲起身,竟被她拦下。
“爷现在就喝,当着清儿的面慢慢喝。”霍婉清一脸的“坚心如铁”。
傅松凛挑眉。“管到本王头上了?”
“爷的事,清儿都管着。”她重申这一句,嫩颊微染红云,眸光忽地有些飘,像在不好意思。
傅松凛见她那害羞又认真的模样,眸底还红红的,秀挺鼻头也泛红未退,他心都服软了,却听她接着道——
“爷说一会儿再喝药,一会儿过后,爷肯定不会喝的,你会趁四下无人时把药偷偷倒掉,别说你不会,你就是会。”
傅松凛惊奇地对着她再次眨眼。“你……本王那个……”惨!竟然被她说中,还正中靶心、中得不能再中。
但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以往几次把药偷倒掉时被她瞧见过?不可能,他那般小心行事,怎可能露馅?虽然他没问出口,但惊讶、疑惑、猜测等等表情轮番刷了一遍,霍婉清忍着笑抛出诱饵。“爷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何知道?嗯,那爷把这碗药喝了,清儿就详实地说给你听。”
“详实”二字还特意加重。
傅松凛仅顿了半息便以碗就口,连小调羹都不用,他挺胸拔背,坐姿大马金刀,一掌按在膝腿上,一手扣着药碗,喝药的气势宛如饮酒。
干了!
最后一口仰首一灌,药碗见底,他还特意把空碗亮给她看。
霍婉清感到好笑,想他堂堂国之柱梁、君之股肱,要他乖乖把药喝进肚子里还得跟他斗法。
轻叹口气,她收下他手中空药碗,把桌面上的空碟子和粥盅也收回大托盘上,然后轻声道——
“之前告诉过爷,上一世我的命仅走到二十三岁那年,但我并非一死就重生。”
傅松凛眉间略蹙,思绪动起。“既已死……那是变成魂魄了。你的魂魄去了何处?”
她看向他,眸色不自觉变得温柔。
“清儿的魂魄回到爷的身边,就一直待在爷身边,直到三年后爷遭遇冯尧三的毒手,遇刺身亡……”略顿了顿又道:“百官都来吊唁,皇上为爷修了一座大陵墓,后来清儿就待在那儿,待了很久,我以为……也许那样能够等到爷。”她咧嘴自嘲般笑了笑。
傅松凛闻言胸中陡悸,心音鼓动耳膜,一颗心跳动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
她死去,魂魄却回来寻他。
他死去,她却还傻傻想要等他。
她那一世是不是被欺负惨了?有人替她出头吗?他这个当爷的有替她出头吗?
“本王有没有……”不行,语调太不稳。
他才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下,她却扬声抢话。“所以清儿劝爷,别想耍什么花招,我都看着呢。”秀致下巴一抬。
“什么?”微怔。
霍婉清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三年呢,清儿跟在爷身边整整三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爷干了什么事我可都看得真真的,以后爷每次喝药都得乖乖在清儿面前喝掉,才不让你糊弄过去。”
她蓦地想到什么,头用力一摇,跟着拍了自己的嘴两下。
“说错话!说错话!该打!爷以后最好都不用再喝药,那样才好。”
傅松凛心绪被她弄得起起伏伏,都不知该哭该笑。
但是他知道了,他的贴身女使其实很依恋他这个爷。
又但是,被她“贴身偷窥”整整三年,瞧得那样清楚,真的令人觉得头疼又……一整个脸红害羞啊!
是说,除了偷偷倒掉汤药,他应该没再干出什么“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