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王的小小世子爷出生尚不满周岁,傅松凛便借口给孩子送礼物登府拜访,毕竟论起辈分,孩子得喊二十八岁的他一声“堂叔公”,加上孩子当初的满月礼毅王府这边也没备上,这一次就加倍添礼,还由他亲自送去,给了仁王府好大脸面。
那一日他这位皇室长辈自然是瞧见仁王世子爷了。
孩子一张脸肉乎乎,唇红齿白算得上漂亮,但眉目间似乎与仁王夫妇俩颇有落差,不但眼睛生得不像,孩子的耳朵形状亦不寻常,薄且略微内卷,仁王夫妇俩的耳形皆属饱满厚实。
他想进一步查个水落石出,最佳下手的点自然是对人毫不设防的仁王傅明朗,但一切须做得不动声色若水到渠成,不能太快打草惊蛇。
而每每遇到这种要与人自然而然变得熟络、变得能彼此自在相处的时候,被他挖来身边当女使的霍大小姐便起了大作用。
她是最完美的助力。
他总不知她是如何办到,只是纵容她跟傅明朗玩在一块儿,也就短短一个下午,那小子就小清儿长、小清儿短地与她熟络得如同真正的朋友。
许是已知她是重生之人,他变得格外留意起她,发现她几次瞅着仁王的眸光,那里头拢着不少情绪,有怜悯,有关切,有单纯的愉悦,有真心。
真心待人,尤其是对待像傅明朗这样单纯之人,必得对方真心以待……是这个样子吗?
他薄唇微扯了扯,算不上笑,倚枕斜坐的闲态未变,静望着眼前即使对坐仍相互挤眉弄眼扮鬼脸的两人,他家小女使将分好盘的茶点和果物送上,先给了傅明朗一份,再把第二份摆在主子爷探手就能轻松取食的固定几板上。
马车忽地颠簸了一下,霍婉清不及坐回,整个人投怀送抱般直接扑进主子爷怀里。
傅松凛单袖顺势一揽,帮她稳住身子,女儿家发上、肤上的柔软香馨随即渗进鼻间,瞬间他脑中似起杂念,未及再想便下意识将那些无益的念头抛却,只觉得好像不该再称她“小女使”,若依她上一世故去的年龄来看,如今在这具身子里的应是二十三岁的灵魂吧……
当年她来到他身边,年十二,他则二十有四,整整是她的两倍岁数。
他从来都是拿她当小辈看待,自在地与她亲近相伴,虽不是什么“养闺女儿”的心态,但看着小姑娘一路成长,连毅王府的大小产业都能管上手,他内心不无骄傲。
而她重生归来,举手投足间实有微妙变化,至于二十三岁的心境……算来他仅长她五岁,而非十二岁的差距,那……那么……
他骤然闭起双目,眉间因使力而略现细纹。
杂念再起,又再次被排除,几息之后再张眼,见姑娘家清亮亮的杏眸眨了眨,双颊微赭。“爷,我不打跌了,能自个儿稳住,清儿……清儿还得备茶呢,那茶汤再担搁下去味道就走次了。”
她听到男人低应一声,搂紧她腰身的健臂从容撤走。
……其实很想赖在爷怀里,然后闻着爷身上独有的清冽,明明是偏薄寒的气息,对她而言却是温情流淌、暖意蔓延。
重生之前,在她尚未出嫁那时,在面对主子爷时好像不曾有过这种突如其来想流泪的冲动,如今一场境遇,几番转折,与爷之间的相处相伴、相知相往,就算是芝麻绿豆般大的小小事也能令她感动满怀。
她坐正,悄悄吁出一口热息,让小手再次忙碌起来,为两位王爷分茶入杯。
仁王的辈分虽大不过傅松凛,但毕竟是客,她遂将第一杯温茶送上,摆在固定几板上特制的凹槽中,能防茶杯滑动以及茶汤溅出,跟着再俐落地为主子爷布置好茶水。
她才回身,发现连啃三块糕点的傅明朗已咕噜咕噜把第一杯茶牛饮光光,幸得她有先见之明,以温泡方法淬出茶汤,而非明火热炭煮茶,要不然以仁王这般的孩子性情,不懂得缓着来,舌头非烫狠了不可。
她只得再为他续茶,就在这时,嘴里嚼着蜜枣糕、两手还各捏着一块糕点的傅明朗“不动声色”很快地瞥了长辈一眼,压低声音“悄悄”问——
“小清儿,皇堂叔他……他要小清儿替他生娃娃,是吗?”
“噗!”
霍婉清心里一跳,迅速回眸。
就见她家的爷把刚入口的茶给喷出,是没有喷出太多,但下颚都湿了,锦袍前襟亦有点点水印,这般有些小狼狈模样的爷竟然……竟然让人觉得挺可爱。噢,可她不能笑出来,要忍。
她将随身的干净帕子奉上,还扬眉朝他眨眨眼,傅松凛立时意会过来,按捺住脾气,把话语权交出去。
这一边,傅明朗舔掉胖指上的糖粉,再在白裘上擦了擦,他轻扯霍婉清衣袖示意她靠过来,跟着依旧认为自己在说悄悄话,“悄悄”又说——
“你瞧,叔他年纪都多大?欸,竟连口茶都喝不好,真像孩子,本王可比他厉害多了。”
他的显摆得到附和,霍婉清点点头。“那是。王爷您确实厉害好多。”
傅松凛眼角又抽,还得假装没听见他们俩的“悄悄话”,继续从容地吃他的茶果、喝他的香茗。
此时换霍婉清轻揪傅明朗衣袖,小声问:“还有啊,王爷是怎么瞧出我家爷他、他要小清儿替他生娃娃?这也能瞧得出来?王爷也厉害到没边儿了吧?”
傅明朗圆润润的脸庞满是得色。“那不简单吗?刚刚小清儿扑过去,叔就把你抱紧紧,都说了,抱在一块儿就是想生孩子,想生孩子的才要抱在一块儿,叔一定是想跟小清儿生娃娃,抱着都舍不得放手哩。”
霍婉清听到身后传来主子爷略沉的轻咳,像胸中堵着无形块垒,也像喉间梗着气,须咳个几下清一清才好。
没敢在这时转头看那男人,连她都好想假咳几声清清喉咙,实是不想害羞尴尬都觉困难。
记住自己的目的,她又问:“那仁王爷您呢?仁王妃替您生可爱娃娃,您肯定也是把王妃抱紧紧,那才生出来的,对不?”
傅明朗被这么一问,表情突然变得一点也不明朗,像也没了吃糕点小食的兴致,肩膀整个垮下来。
“怎么了?小清儿说得不对吗?”
他生无可恋般摇摇肥脑袋瓜,可怜兮兮的。
“王妃她……她不让本王抱。不但不让抱,连碰都不给碰,本王才想揪她袖角跟她说悄悄话就被打了,她打人好疼的,指甲还那么长,都划出血痕,好痛好痛!”说话间,倏地按住自己的右手小臂,显然是因脑中一下子浮现被弄伤的记忆。
“她还不让本王回主屋里睡觉,那明明是本王的地方,王妃她、她一来就全给占走,有一回本王好生气好生气,戴着鬼面具躲进主屋想狠狠吓她,却觑见她往肚子上绑枕头,用宽宽的布条缅了一圈又一圈,假装肚子变大呢——
“她怎么假扮也不会比本王的肚子大,本王没忍住就大笑了,当场被逮个正着,但她也的确被狠狠吓到,不只她,她那个陪嫁的嬷嬷也被吓狠了呢,没想到鬼面具那样恐怖,哼!本王还要努力找更多恐怖的面具吓她们几回,这样才解气。”
霍婉清紧接再问:“那孩子究竟怎么来的?那是仁王爷您的世子爷,您抱都没抱过王妃,那孩子要怎么生出来?”
傅明朗抬头想了想,低头又想了想,觉得这问题太难,他耸耸肩两手一摊。“一定是有谁抱了谁一起生娃娃,然后就把娃娃生出来了,就这样啊。”
秽乱宫阐,混淆皇亲血脉,如若顺利扳倒当权者,重握朝堂重权,便能偷龙转凤将私生孽种推上龙座,轻易便改朝换代。
霍婉清想着这一招毒计可能引发的后续变化,纤背不禁一片冷汗。
虽说上一世太后终究未能得逞,但光想她这一连串的安排,太恶毒也太失格,如果不是因上一世冯公公在自得自满之时泄露了口风,加之她的重生,怕是谁也不会知道仁王世子爷的真正来历。
襁褓中的孩子确实很无辜,但孩子气的仁王更是无辜,根本也不关他什么事,只因天生智能不足好哄骗,就被扯进这一滩烂泥脏水里,还被极度厌恶他的女子霸住原本属于自己的府宅。
如果一切污秽未能掘出,如果她的重生仅是黄粱一梦,那所有的人与事与物将会如何?
背脊轻颤,头皮隐隐发麻,她下意识回眸,身后那一直假装没听到对话的男人亦抬眼望来,眼神在瞬间互通了思绪,两人心中俱是凛然。
他忽地对她一眨眼,嘴角微牵,深沉表情变得清俊好看,虽非三春降临亦有春信到访的神气儿,彷佛……彷佛两下轻易便洞悉了她的后怕和骇意,遂以一个徐缓眨眼和一抹浅淡笑意,静然间化解她的忧虑。
她不禁也眨眨杏眸,表情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有种近乎温暖的晕眩感渲染开来,让她唇儿掀了掀却是无语,只晓得要回他一笑。
傅松凛选在此刻慢幽幽出声——
“过来添茶。”
“……是。”霍婉清收敛表情,垂首移过去添茶,颊面一直热烫热烫的,不知是不是自个儿错觉,爷斜倚迎枕的闲适坐姿明明未变,靠近过去竟生出一种被他气息所环拥的安全感。
“莫惊。”耳畔响起主子低沉轻吐的二字,烘得她那只耳朵瞬间都充血泛红。
“嗯……”她咬唇颔首,添完茶后立时退到一边。
心情兀自浮动着,她努力稳下,却听他扬声对着又把双颊吃得鼓鼓的仁王笑问——
“今儿个带朗儿出城,咱们就上山吃道地的野味,再去赏雪景,跟着再去结了冰的深山湖泊上凿洞钓鱼,钓上几只咱们烤几只,如何?”
傅明朗闻言只有点头如捣蒜的分儿。
太太太开心,也太太太兴奋,府里陪他玩的奴婢和仆役们,玩来玩去也就玩那些玩意儿,都不好玩了,哪里比得上皇堂叔带他出城游逛,还有小清儿的细致贴心呢?
他喜欢叔跟小清儿,如果叔要抱着小清儿生娃娃,那、那他就当娃娃的好哥哥,他会照顾好娃娃的,他不是王妃说的那样,什么都不会,什么事都做不来,他才不是笨蛋,他会像护雏的母鸡那样护好小娃娃。
他知道,小清儿会让娃娃跟他玩在一块,他一定会是很好的哥哥。
但仁王没有想到,他家叔会对他道——
“那这趟回去,朗儿也别下马车了,咱叔侄俩直接到你的仁王府接人,把你家的小小世子爷接出来,接到叔的毅王府小住几日,咱们老中青三代……呵呵,好吧,本王尚不觉自身老了,但确实是长辈,年岁亦是最长,就让咱们傅氏三代的男丁聚在一起好好玩玩,朗儿觉得可行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