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康嬷嬷吃惊的是,叶舒远并未生气离开,反而在秋儿取水回来时,要他俩去休息。“窗户就由它开着,你俩去休息,这里有我。”他说。
“可是格格得擦脸、更衣……”康嬷嬷小心地提醒。
“我知道,你们放心去吧,否则你俩要是病了,谁来照顾你们呢?”
两个奴婢见他如此,自然不敢坚持,一前一后离开了舱房。
叶舒远等他们离开后,才换下自己的衣服,然后用秋儿取来的水为歆怡擦拭脸和四肢,再为她换上康嬷嬷找出的轻便衣裳。
视线接触到她美丽的胴体时,他的心跳速度加快,虽然他竭力保持镇静,但是替她更衣的双手仍不自觉地战栗着。而她虚弱苍白的模样,也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一种无法说清的怜惜之情。
轻轻用凉水擦着她的额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干裂的嘴唇和失去光泽的秀发,他非常后悔自己这几天对她不理不睬,责怪自己心胸狭隘,只因那点男性尊严受损,就忘记了对她的责任,如果他一直在她身边,就会在她晕船症状一出现时照顾她,那她也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想到昨夜的惊涛骇浪中,她正承受着巨大痛苦时,自己却蒙头安睡,他的自责更深了。怀着赎罪的心情,他发誓要好妤照顾她,不让她再承受痛苦。
在他用凉水擦拭她的额头时,歆怡醒了,羞涩又惊讶地发现他正在接替自己的奴婢侍候着她,这让她很难堪。可是虚弱的她无力拒绝他的照顾,而他的怀抱远比床榻和窗栏舒服许多,他的双臂为她筑起了平静安全的港湾,因此她不再抗议他将她抱在怀里,也不再反对把头安置在他的臂弯中。
担忧格格的康嬷嬷和秋儿没有睡太久就来了。
看到额驸盘腿坐在床榻上,将换过衣服的格格保护地抱在怀里,以避免她在船体摇摆中受到太大震荡时,两个奴婢都很欣慰。
秋儿为叶舒远取来饼子和凉水,那是船上因暴风雨不能起火做饭时吃的粗食。
吃完饭后,天渐渐黑了,舱内只有窗外透进的淡淡夜光。
歆怡神志模糊,她早就空了的胃部已吐不出任何东西来,可仍翻搅得令她不时发出难以抑制的干呕,每一次呕吐后,她更加虚弱。
她不喜欢以既邋还又丑陋的模样面对他,很想振作起来,可是却全身发软,根本无法做到,不由沮丧地想:他最在意女人的外在形象,可她现在丑得像鬼一样,还吐在他身上,他怎么能够不嫌弃她、不训斥她,还把她抱在怀里呢?
难道是因为他可怜我?同情我?她迷惘地想。
是的,一定是这个原因。想起当他吃晚饭时,将一小块饼子放在她嘴边,鼓励她吃下去时的眼神,她更加肯定就是这个原因。
这个原因虽然令人失望,但知道他是个好心人,她仍感到极大的安慰。
随着夜色加深,光线越来越暗,她不能再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那怜悯的目光一直环绕着她,而他身上清爽的气味也安抚着她,她翻腾的胃部似乎平静了,她紧绷的身躯也逐渐放松,神志渐渐模糊……
感谢老天,她终于睡着了!
感觉到她睡着后,叶舒远高兴地想。对晕船的人来说,睡眠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缓解晕眩感,进而减少呕吐。
“额驸,格格睡着了,你也躺下睡会儿吧?”附近传来康嬷嬷的声音。从歆怡的呼吸声知道她睡着了,老嬷嬷也很高兴。
“我会的。”叶舒远小声回答。“你和秋儿都去睡吧,天明再来。”
“奴婢们就在门口守着,以防格格夜里呕吐。”
秋儿也不放心离开地说:“康嬷嬷,我留下伺候着,你去歇息吧。”
叶舒远道:“不用,你俩都去歇息。这里有我,不会有事的。”
康嬷嬷有点犹豫,但想想这正是额驸和格格彼此增进感情的机会,便转身对秋儿说:“既然额驸都说了,那我们走吧,天亮再来。”
离开前,康嬷嬷先替他拉开被子,搭在他们身上,说:“雨夜天凉,格格体质正弱,额驸也别受寒了。”
叶舒远暗自惊讶这个上了岁数的老嬷嬷竟有如此好的眼力,这么黑的地方,她居然能将被子准确地盖在他们身上。
可他哪里知道,一辈子都在侍候主子上床下床、跑进跑出的老嬷嬷靠的不是眼力,而是一种感觉,一种习惯。
两个奴婢离开后,叶舒远试着躺下,却发现他若躺下的话,就很难保证歆怡在船身摇摆时的平衡,因此他决定还是坐着。
将歆怡身上的被子盖好,摸摸她冰凉的额头,仍有不少冷汗,他调整好她的姿势,靠着身后的舱板,闭上了眼。
今夜的风雨似乎没有昨夜大,因为得知格格的不适,船行的速度也慢了些,因此船没有那么颠簸。可是在黎明前,因为涨潮的关系,船体再次起伏摇摆。他用双臂紧紧托着她,固定住她的身体,减少她的晃动。
也许是因为太过虚弱,她需要睡眠;也许叶舒远的保护确实得到了作用,也或许是昨夜到今晚的折腾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而她的腹中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吐,反正自从有了叶舒远的照顾后,她沉沉入睡,剧烈的船体起伏和摇晃只是令她发出了几声无意识的呻吟,但并未真的吵醒她。
天亮了,风雨减弱。
当康嬷嬷和秋儿前来侍候主子起床时,看到额驸仍如昨夜那样坐在榻上,怀里抱着沉睡的格格,不由得惊讶与感动。
“额驸一夜没睡吗?”请过安后,康嬷嬷关切地问。
叶舒远轻声说:“靠着舱板睡了会儿。”再看看怀里的歆怡。“她睡得不太安稳,倒是后半夜没再怎么吐了。”
“那就好。”康嬷嬷欣慰地说:“亏得有额驸,否则格格可要受大罪了。”
见秋儿要给格格洗脸时,他制止道:“别弄醒她,让她多睡会儿。”
就这样,虽然外面风雨不停,浪潮汹涌,但在叶舒远的怀里,歆怡睡了长长的一觉,等她醒来时,已是午后。
翌日,船终于缓缓地通过了危险河段,在风雨中继续往目的地前行。
虽不再有骇人的大风大浪,但船身的晃动依然让歆怡浑身冒冷汗。受够折磨的她,现在把叶舒远当成了护身符紧紧抓在手中,片刻都不愿放开。
*
下了多日的雨总算停了,笼罩四周的雾气散去,河面上的能见度大为提升。福大人的船和其它护卫船也都出现在视线中。
得知格格晕船后,福大人深感焦虑,立刻命船队在浅水区抛锚,亲自带着御医过来看望。确定格格已无大碍后,方留下御医回船。
御医给她服用“清心丹”减轻晕船症状,但她最信得过的还是叶舒远的怀抱。
叶舒远万万没想到,一段险恶的水路和一场严重的晕船症,不仅改变了她的个性,也改变了他对她的感情。
见船行情况渐趋正常,又有御医给的药,他以为她不再需要他,但他很快就发现事实不是这样。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白天,当他在舱内看书时,她总会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就连疲惫地打盹了也不愿离开;夜里,在黑暗中,她会依偎着他,一如晕船严重时那样紧紧地抓着他,低声说:“抱着我,船摇晃,我会害怕……”
而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总会生出一股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情。
现在的她文静安祥、温顺驯服,柔弱得让人怜爱,苍白得教人心疼。面对这样的她,他对他们绝望的婚姻又有了新的希望。
“格格,今天天晴,到甲板上走走好吗?”
船过镇江后,运河水路宽敞,水势平稳,最难得的是天气放晴了。康嬷嬷心疼连日足不出舱的格格,要她出来晒晒太阳。
可坐在舷窗边的歆怡摇手拒绝。“不啦,我怕跌倒。”
因体力尚未恢复,就算风平浪静,她仍不敢走在甲板上,因为此刻任何一点摇晃都会令她晕眩和冒冷汗。
叶舒远出现在她身边,对她伸出手。“跟我来,你太苍白了,太阳会让你红润起来,我不会让你跌倒的。”
歆怡看着已经十分熟悉的笑容,忍不住内心的热潮翻涌。这几天来,她不仅熟悉了他的笑容,也熟悉了他的怀抱、他的照顾和他的安抚,她从来不知道,被他小心呵护着会是这般甜蜜。
她越来越喜欢看到他的微笑,越来越依赖他。因此,当看到他伸出的手时,她立即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间。
对她的信任,叶舒远很开心,更加小心翼翼地带着她走出舱房。
看着他们相携走上甲板,秋儿感慨地对康嬷嬷说:“额驸对格格真好。”
“是啊,这是格格的福气,但愿他们能长长久久。”康嬷嬷欣慰地说,但额头忧虑的纹路依然深刻。
自这次后,陪歆怡到甲板上去的人不再是秋儿,而是叶舒远。
这天,他们漫步在甲板上,停在船首欣赏着四周的景色,叶舒远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身边的美人身上。与树木山水相比,她的美丽更为动人。
河风迎面吹来,舞动着她的衣裙,吹散了发簪没能束缚住的几缕青丝。附近的岸堤、绿树和一幢幢掩映在绿树之中的青砖翠瓦的小楼,倒映在她明亮的瞳眸中。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她,喜欢看到她脸上那种充满依赖和信任的表情。尤其当她碰触他,或用那种探索中带着敬仰的目光看着他时,这种情感更为强烈。对一个曾让他厌恶的人产生这样的情感,他实在觉得惊讶。
歆怡知道他在看她,但她并不在意,她被眼前的景色吸引。远方天水交接处茫茫苍苍、一望无际,近处的河面上,无数船只往来如梭,船尾拖出的长长白浪仿佛是河面上盛开的雪莲花,然而,当她的视线由那一道道白浪移到船舷下翻腾奔涌的浪花时,刚好船只转过一个弯道,骤然产生的弧度让她身形不稳,趔趄了一下。
一直注意着她的叶舒远立刻将她稳稳地扶住提醒道:“放轻松,不要看船下,看远处。”
她双眉紧蹙,抓着他的手指用力得发白,但仍依他所言,扬起头来远眺,不一会儿,那种欲呕的感觉略微减轻,她回头对他微笑。 “谢谢你,我好多了。”
她柔柔的笑容令他的心也为之颤栗。他知道,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已经对她动了真感情。
“你不必谢我。”他克制地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不,我要感谢你,还要向你道歉。”她望着他,并没有抽回被紧握着的手。“离开清口的第二天我就想对你说,可是……”她别开眼,看着船舷外的水面,长长的睫毛颤抖。“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
迟了?!他的心一沉,握着她的手收紧。“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对我的好太多,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言语可以表达那么多的感谢和歉意。也许,你可以不要再对我好,那样我就能慢慢报答你。”
“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报答我。”叶舒远冲动地说。她的话出乎他的意料,却又让他那么地快乐,如果此刻他们是在舱内独处,他一定会紧紧抱住她,用他此刻最想用的热烈方式告诉她,他会一辈子对她好!
而他的话同样让歆怡双眼一亮,可随即想到他待她如此不过是出于同情,她的眼神转为黯淡,平静地说:“我会报答你。”
她眼里倏闪即灭的光彩并没逃过叶舒远的眼睛,他不理解其涵义,心想,也许是她身体不舒服的自然反应,便握起她的手开心地说:“虽然今天的太阳还没把你晒健康,但是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她确实累了,然而,这样的累并非来自肉体,而是心灵。
她多想告诉他,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他早已深深拨动了她的心。只要睁开眼睛,她就渴望看见他,只要伸出手,她就渴望触摸到他。有他在,她就快乐,就觉得安全;看不见他,她就失落,就空虚。
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像他这样亲密地照顾过她,也从来没有任何男人得到过她这样全心的信任和爱。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发展也深深困扰着她,尤其当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依赖感越来越强烈时,她更加不知所措。
“不,我不能认真,他对我的好只是假象。”躺在床榻上,她对自己说:“我对他的迷恋和依赖,等我身体恢复后就会消失,我们的关系又会回到以前那样的平淡。现在他对我好,是因为可怜我,等我恢复元气后,他又会像以前那样管束我,对我说教,对我发火,因为他是那样的讨厌我。”
他讨厌她!
过去,这个认知只带给她小小的失望,从未真正困扰过她。可现在,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会如刀剜似的痛。
情感的苏醒犹如冰雪融化似地在她心里缓慢地发生着,初萌芽的感情在此刻更显得脆弱和娇嫩。
她以崭新的目光看待这个导致她情感大震荡的男人,在困惑与迷惘中剖析着自己的改变,在自怜与自怨中谨慎地品尝着快乐和痛苦,在期待与彷徨中感受着一份需要与爱的发生。
快到苏州的一个晚上,当叶舒远躺在她身边时,她自然而然地偎向他,在他的怀里寻找平衡感与安全感,而他也习以为常地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我想,我们是天下最奇特的夫妻。”她在他怀里轻声说。
“因为我抱着你睡觉吗?”
“是的。”她不否认,心里却在想:也因为我们还不算真正的夫妻。
他低声笑了。“圣贤说:‘床上夫妻,床下君子’,我们正是这样。”
听到他越来越开朗的笑声,歆怡感到一丝甜甜的苦味:床上的夫妻是这样吗?
而拥抱着她的叶舒远也在想这句自己引用的圣贤语,并深知床下君子好做,床上夫妻则不一定好当。因此尽管喜欢她,并受到她美丽身体的诱惑,但他仍未准备好与她圆房。他希望当他与她成为真正的夫妻时,两人心中都不再对这门婚事或对对方有怨怼之气,他希望他们的付出是身心最完美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