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思棠随意地环顾着,心想,此时的华妈妈想必是穿梭在花丛间流连忘返了吧,待会儿她可得喊大声一点,否则华妈妈会听不见。
她试着乐观地看待此事,嘴角浮现一抹幽幽的笑容。
是的,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中,华妈妈是快乐的,因为她可以不受制于躯体而畅游在天地间,重新体验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
她一步步地走着,学习释怀的禅理,不绝于耳的梵呗,让她不再那么耿耿于怀,但是记忆仍不由自主地倒回了分离的那一刻——
“思棠,你来得正好,215号病房病人心跳突然停止,现在医生正在急救。”一位年近五旬的护士拉着桑思棠到一旁急急地说道。
桑思棠一听,脸色骤变。“护士长,怎么会这样?我昨天来看华妈妈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她慌乱不已,一颗心无法控制地直直往下沉。
“我知道你们感情很好,但是你要有心理准备,她……应该是撑不了了。”护士长推了推老花眼镜,也有些不舍地道。
然而,死别的暗示却像是一涛突起的巨浪,瞬间吞噬了桑思棠全身的力气,她手上的花束掉落在地,瘫软的双腿令她踉跄的退了好几步,而一直摇个不停的头,则表示着她仍不愿相信这个噩耗。
不、不会的,她特地买了华妈妈最爱的秋海棠来看她,她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呢?她黯然神伤地在心里无声抗议,耳畔仍不停传来护士长的声声安慰。
刹那间,桑思棠溃散的气力因得知华妈妈的去处而重回身体,不待护士长把话说完,她连忙拾起地上的花束拔腿飞奔至215号病房。
倚着病房的门边,她任由椎心刺骨的痛蔓延全身,泪水悄然滑出眼眶,伴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她的心坠入最深的海底。
阳寿告终,再怎么急救也是枉然,在桑思棠漫长的等待、祈祷下,所得到的结果依然是回天乏术。她痛哭失声,扑倒在华妈妈的病床边,绽放的秋海棠成了华妈妈的祭品,陪伴着她共赴黄泉。
华妈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没有亲人送葬、没有盛大的超渡仪式,只在她的坚持下,火化之后由她亲手捧着华妈妈的骨灰供奉在灵骨塔中。
那日,当桑思棠上完香,含泪告别后,她以为她们的情分就此割舍,缘分到此结束,顶多日后想起,再到华妈妈的灵前祭拜一番聊表心意。
怎知,当她一觉醒来,她的心绪竟无法回复到从前,原本平顺、安乐的生活全被哀伤的追思取代,而她一向回荡不息的爱心,也大受影响地摆荡不起来。
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如此放不开,为了当一个称职的义工,她上过许多相关课程,心理建设已很健全,照理说不可能会发生这种状况才对。
再者,疗养院里来来去去的病人太多了,以往,她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调适过来,可是这一次她却怎么也做不到,她真的不懂究竟是为什么。
今天,她会再次踏进华妈妈长眠的墓园,一则是因华妈妈的百日,另一则是为了自己。人生之路漫漫,她必须重新站起来掌舵自己的生命,面对既成的事实勇敢地走下去,逃避毕竟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思及此,桑思棠脚步一顿,闭上双眼让思绪沉淀。既然为解答而来,又怎可空手而归?振作心神后,她张开双眼,重新跨出步伐,试着从头找寻病源。
华妈妈是她成为义工后,学习照料的第一个病人,犹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时的撼动至今仍教她难以忘怀。
五十岁不到的华妈妈,因为病魔的入侵而显得苍老许多,瘦如骨柴不说,行动也和卧病在床七、八十岁的老人无异。
接着,当她走近仔细端详着华妈妈的容颜时,一股怜惜之情更是油然而生,当下她暗暗告诉自己,只要华妈妈不嫌弃,她必定陪伴着她走完人生的旅程。
之后,为了多了解华妈妈,她到处探听有关华妈妈的消息,可惜十分有限。
根据护士长所述,从华妈妈一进这个疗养院开始,这十年来,她完全活在自己编织的幻境中,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她说的是真是假。但在得知后,她宁愿相信那些都是真的,是华妈妈清醒时最美的黄金时期。
而华妈妈为什么变成这样是个谜,唯一可以知悉的是她嗜花如命,尤其是秋海棠。所以只要她的身体状况允许,她便会到庭院中赏花,有时还会亲手栽种,但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她并无缘见到。
虽然对华妈妈不甚了解,但这并不影响她尽义工之责,只是在完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她唯有投注满怀心血与热情。两人从陌生到熟悉,呈现出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久而久之,情谊就像母女那般亲密……
咦?这就对了,她会对华妈妈产生无尽的追思,如今回想起来也是必然的,因为她早在相识的那一天就埋下了思念的种子,只是自己没发觉而已,一定是这样,当时的她不懂得情感的拿捏,一股脑地释放出所有情感而无法回收,才会让自己一直沉缅于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是,她是犯了错,犯了爱太多、收不回的错,可这样的错是值得被原谅、是可以改正过来的,她的眼眸里闪动着光芒,至此,她的心结已解。
恍然明白后,桑思棠如释重负,悬浮不定的心情豁然开朗,沉重的步伐也变得轻松许多,而空白已久的大脑也自动跳出许多之前尚未完成的计划,这一连串的改变,驱走了她连月来的阴霾。
一路上,她挂着笑意思前想后,直到巍然的灵骨塔耸立在眼前才停止。
伫足在回廊间,桑思棠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半晌才郑重的做出结论,思念可以继续,但伤心到此为止吧。
恼人的烦忧得到了纾解,悼念的心绪自然也不同于来时,她习惯性地甩了甩长至腰际的发,轻快地登上阶梯,可当她走到门口时,一阵呐喊声让她的步伐倏地一顿。
“我来看您了,您怎么可以丢下我先走了呢?您应该等等我的,我……”
男子真切的话语令她动容,也让她下意识地臆测,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对着华妈妈的遗照说话?莫非他……想到这儿,她不自觉脱口而出,“小健?”
闻声,男子的啜泣声一顿,转过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瞅着她。“你是谁?”
尽管他的眼底仍是一片感恩的哀思,但他的问话却像一道冷锋直窜她的心窝,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是桑思棠,在华妈妈待的疗养院里当义工,你……是小健吗?”她有些不安的道。
两人各据一方互相打量,见他迟迟没有回话,直爽的桑思棠率先打破了僵局,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往灵前走去。
他被动地迎接她突来的微笑,却顿时看傻了眼。太像了,她的笑就像当年的母亲一般,照映着阳光,投射着温暖,让他感受到有如天晴般的舒适与愉悦,也因为这样,他的目光一直锁在她身上无法移开。
经过他身边,桑思棠将花束在灵前摆放好,迳自说道:“华妈妈,思棠来看您了,您过得好吗?思棠很想念您,我带了您最爱的秋海棠来,您一定很高兴吧!我向您保证,只要有空,我会常常来看您的,我……”
见她的举动如此自然,没有丝毫矫情,他倍感惊讶,这个女孩与母亲之间的关系想必非比寻常。对了,昨晚护士长告诉他,在义工中有一个女孩和他母亲的感情特别深厚,说的就是她吗?
这个吻合性极高的揣测,令他登时对她产生了好感,他静静地伫立在一旁,等着她再一次转身面向他。
当她追悼完后,她果然如他所想的转过头来面对他,瞧见她那双澄澈的眼瞳及那对思念的愁眉,答案是再肯定不过了。
或许,这世上有爱心的人还是大有人在,她看起来是如此的纯真善良,在她的照料下,母亲肯定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身为人子,他至少该说声谢谢。
“桑小姐,谢谢你。”没有犹豫,多年来他第一次说出一句真心话,语毕,他随即跨步离去。
他走得很匆忙,令她不得不迈开步伐追上去,他的致谢之词意味着什么?他承认自己就是小健?如果是,她怎能让他就此扬长而去?
小健,这一年来她听过不下万次的名字,她对这个名字有一种莫名的情感,更对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感到好奇,她怎可错失这个解谜、认识他的机会。
“先生,请等一下。”桑思棠高声呼唤,追着他直到一座休憩的凉亭。
他不想停下来,但她的穷追不舍还是令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不耐烦地转头问道:“有事吗?”
她红着脸,气喘吁吁地问:“很抱歉,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太唐突了,但可否请你回答我刚才问你的问题?”
“我也很抱歉,无可奉告。”他朝她微微行了个礼,转身又想走。
情急之下,桑思棠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拉扯的力量逼得他不得不转过头,他皱着眉头盯着她的手。
“你是小健吗?”她再次询问,只见他的目光往上移,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
两人目光相接,他有些失笑的问:“是不是,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桑思棠用力地点了点头。“很重要。”
她一脸认真,令他的心起了一丝波动,他并不想与她有任何交集,难道她感受不到他是一个危险人物吗?
他刚从监狱出来,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也学到了对凡事漠不关心的态度,而她,竟然要他破戒,她以为她是谁啊?
两人持续僵持着,她的执着考验着他的耐心,他反覆思量了一会儿,最终选择妥协,也罢,告诉她也没有关系,她只是个女孩,对他并不构成威胁,就当是回报她的恩情吧。
“是,我是小健,你可以放手了吗?”说完,他扯了扯衣袖,暗示她该放手了,但她仍紧抓着不放。
“你真的是小健?”桑思棠再次确认的问道,音调因为兴奋而提高了几分。
她怎么这么罗唆,同一个问题问那么多次不烦吗?
“对,信不信随便你。”他勉为其难地再回答一次。
“信,我当然相信,因为你的长相和华妈妈形容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你看起来比较成熟,而你的身高……”她比了比高度。“你长高了喔?”
她的话像是早就认识他一般,让他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不过一听到她提起他母亲,思念压抑住他想转身离去的念头,他向后轻轻靠着凉亭的柱子,专心聆听她侃侃而谈与母亲的点点滴滴。
见他不再急着走,桑思棠终于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你知道吗?华妈妈每次提起你都笑得好开心,她常说小健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是她的宝贝,最会哄她开心了。她还说你很孝顺,都不需要让她操心……她好想你呢!”说着说着,她的笑容不见了。“你为什么都没有来看她?她天天都在等,等得好辛苦。”
往事历历在目,令她难掩情伤,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看她?华妈妈好可怜,你怎么这么狠心,竟然把她一个人丢在疗养院,太可恶了,亏华妈妈还直夸你孝顺,你怎么对得起她?”
她将满腔的怨怼化作实际行动,抡起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他则是沉默地接受她的批判,因为他确实如她所言没有尽到孝道。
拳头的力量由重转轻,控诉声也由尖锐转为呜咽,直到发泄完怨气后,桑思棠才赫然惊觉自己的失态,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对不起,我……”
“没关系,你骂的没错,是我的错。”
“你……”她一时语塞。
短暂的思绪飘流后,他重整回复冰封的他。“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再见。”语毕,他留下一脸错愕的她快步离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不禁感到有些落寞,他的眼神之中流露着孤独,这是为什么?他没有来看华妈妈,难不成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吗?
桑思棠带着重重疑惑开车下山,在迂回的山路上,她再次见到了他,连忙把车停下来,降下车窗。“华先生,我送你。”
她热情地对着他笑,令他又一次心神一闪,往前跨出的步伐也再度因她的出现而迟疑。
呆望着她半晌后,他决定接受她的好意,让她送他一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