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京的途中,养伤养得像大爷的燕子齐时时想起天水城外的弥陀山,那几名相互逗嘴又和谐的少年、少女,如果他不是皇子的话,是不是也能如他们一般背起竹筐,满山遍野的采草药、摘野果、烤兔肉,嘻嘻哈哈地追赶跑跳……
“爹呀!我可不可以别跪祠堂,我腿疼。”她姓梅,可祠堂内摆的是姓杨的牌位,她爹真逗趣。
“给我跪好,再吵,三天不准吃饭。”看她干的是什么事,没一件让人省心。
“爹,你舍得?”刀子嘴豆腐心,哪一次不是干打雷不下雨,说上两句就自个儿心疼得要命。
梅承勇吹胡子瞪眼,手中腕粗的长棍朝空虚挥了一下。“你看我舍不舍得,也不瞧瞧自己才多大,居然胆儿肥的拐带人家林家的女儿,还一天一夜不回来,就宿在那人烟罕至的荒郊野外,我看你是皮痒了,不打一顿不行。”
“我们那是救人……”好人没好报,太冤了。
“救什么人,一派胡言,几个小豆丁逞什么能,别人再怎样也比不上自己的小命重要,天一黑不赶快回城,等着狼叼走打牙祭吗?你平时的聪明劲哪儿去了,全被屎给糊了是不是。”他忍不住害怕,女儿就这么一个,若搞丢了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妻子。
“爹,你不讲理,平时你的教导一大堆,我没全听进去也有记住三、五句经典的,见人有难不伸援手还是个人吗?我们不能只管自己而不理他人死活。”条条是道理的梅双樱据理力争。从进城到现在,她粒米未进,快饿死了。
“还敢顶嘴,跪好、背挺直,小小年纪不学好,是我当爹的没教好。你呀你,就不能长进点,别从早到晚让我操心。”养女不教父之过,他怎会养出一个土匪性格的女儿。
“爹呀,我已经够长进了,还给武馆的叔伯们找了个赚钱的活计……”天水城的差事不好找,僧多粥少,大多闲在家干点农忙和杂工,日日从年头忙到年尾也赚不了几两银子。
越靠近边关的百姓越穷,天水城还好,尚能找到活干,陵山县往北就真的是穷县,吃饱都成问题更别提其他了。
春融来得晚,隆冬来得早,地里的收成就一熟,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以种麦子,玉米居多,稻米很少,勤快一点的入冬前洒点芸薹种子,一个半月后收割,晒干的菜籽能榨点油。
北地的困苦是说不尽,近来连习武的人也变少了,缴不起束修回家种田,武馆的生计也面临极大挑战。
“闭嘴,毛没长齐还想着飞,你用你的聪明脑子好好反省反省,学点女红、绣绣花,别再老往外面跑,静下心来当个大家闺秀。”她也该懂事了,转眼便是大姑娘了。
一听到女红、繍花,梅双樱眼白一翻。“爹,你口渴了吗?多喝茶,老人家气血不顺,你留神点。”
“不孝女,你爹才三十出头,哪来的老人家,你不气我就不快活是吧!”梅承勇脸红脖子粗,真想给女儿一阵好打,她实在太顽劣了,从不知道错在哪里。
“师父,小师妹是怕你气坏了身子,如今师娘都不在了,你还要让她无依无靠吗?”那身板哪跪得住,还不是折腾。
一提到妻子,梅承勇神色黯然。“漠生,你不必跪,起来。”
跪在小师妹身侧的漠生一脸倔色。“是我没护好小师妹才让师父生气,是我没做好当师兄的责任,我该罚。”
看到他坚定的眼神,感慨万千的梅承勇喟然一叹。“与你无关,你这性子为师还不知道吗?对宝儿太过纵容了,与其让你管着她,还不如说她管着你,你对她也未免太百依百顺了……”
“爹呀!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大师兄对我百依百顺有什么不好,我才是你女儿,他不是你儿子,你应该要乐见其成才是,而且我管着他才不会中招呀!难道要像爹一样多个花姨娘?”她娘就是管得少才出事,连命都留不住。
无处可去的花贞娘再三考虑下,决定吞下屈辱,忍住他人嘲笑的目光,当不成正妻就为妾,她先委屈求全再做图谋,不信凭她的手段争不出一二。
不过梅双樱是个狠心的孩子,打人就要打到她爬不起来为止,因此每个月只从她爹的月例中挪过去二两银子当她的月银,花姨娘的儿子、女儿则一文钱也没有。
她说到做到,不替外姓人养孩子,要花姨娘自己想办法。
先前过着表姑女乃女乃生活的花姨娘哪受得了这天差地遗的待遇,由要啥有啥沦落到向人伸手,本来还能呼婢唤仆的她只能事事自个儿动手,让享受惯了的她实在无法接受。
她闹也闹过、哭也哭过,可是梅双樱全不理会,她捏着亲爹的银袋子,半两银子也不让他沾手,想用什么、想买什么,随后有人去付钱,她把持最重要的一关。
眼见女儿闹着要穿新裙子、儿子哭着肚子饿,莫可奈何的花姨娘只得屈从,洗起全武馆学徒的脏衣,赚取一个月三两银子的月俸。
此时她还蹲在后院洗衣服,边洗边骂梅承勇不中用,管不住女儿反被女儿箝制,害她想从中捞点银子都不行。
“你……你是存心来讨债,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那是没防备,才会、才会……你一个孩子少管大人的事,跪好点,斜着身子成何体统。”她就不能像一般小泵娘乖巧、听话吗?唉!心好累。
“那好吧,原本我打算下个月起给你添点酒钱,多打两坛子酒让你喝得痛快,这会儿我不管了,你就少喝点吧。”酒喝太多伤身,银子省下来给他买两双羊皮靴子。
“别呀!别、别、别,我的酒省不得,你……多买点,我和你周伯伯喝。”他就好酒,不喝上两口酒虫犯浑。
“爹呀!到底你是孩子还是我是孩子,怎么尽说孩子气的话。”她要是不掌这个家,以她爹凡事不在意的心性,早晚被人骗光一切。
脸上一热的梅承勇讪然轻咳,拿出父亲威严冷下脸。“你彻夜不归逗留在外,未经允许私自上山,为父屡教不驯、不思悔改,你就好好的跪着,晚膳前不许起来。”
一说完,他也不敢看向女儿,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祠堂的门未关上,徐徐的风吹了进来,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齐排而立,宛若先祖面露浅笑,看着底下叫人无奈又心疼的后辈子孙,这丫头是学不乖,像极了杨家人的脾气。
暴、躁、倔。
“大师兄,你不用跪,去打拳、舞舞长棍,把身子练结实点。”她是好人没好报的现世报,当为殷鉴。
“我陪你,无妨。”跪得直挺挺的漠生望着祠堂的牌位,他只认得杨姥爷、姥姥和师娘。
“哎呀!你又不姓梅,跪什么跪,小心我家先人到了晚上找你开骂。”她拉了拉他袖子,不让跪。
女婿是半子。他在心里回着。“你姓梅,但这里是杨家祖先,我跪姥爷、姥姥和师娘。”
“大师兄,我不一样,我以后生的孩子有一个要姓杨,所以我是半个杨家人。”本来一人承两嗣,不过有峰哥儿了,往后他生的孩子姓梅,即可祭祠梅家先祖。
我跟你的孩子。漠生没说出口,只从怀中取出两颗大肉包子。“快趁热吃了,我从厨房偷来的。”
“大师兄,你真好。”但也变坏了,居然去偷。武馆里的东西是拿,不用偷。
“快吃,吃完了还有一个。”看她吃得欢快,漠生忍不住笑了,一颗包子而已,瞧她狼吞虎咽的。
“大师兄你也吃,我知道你也没吃饱,我们要同舟共济共患难,亏了谁也不能亏了自己。”她只拿一颗,另一颗推回去,闻到肉香味就一口接一口,大快朵颐。
“我不饿。”话一说完,肚子不争气的发出月复鸣声。
梅双樱咯咯笑了起来,撕了一小块肉包往大师兄嘴里塞,“吃饱了才有力气让我靠,我还小,很多事做不来,大师兄你要帮我,没你我不行的,你是我的靠山。”
听着软绵绵的娇声,漠生的心口也软成一片,没能拒绝娇憨的小师妹。“好,我吃。”
一人一颗肉包子吃得无比开心,你看我我看你的笑开了,两小无猜的情感日渐加温。
“大师兄,我想到一个主意,你帮我。”多亏了林芷娘的随口一说,不然她还想不到。
“嗯。”他点头。
“我爹实在太笨了,自从娘走后,武馆的弟子也少了许多,再这么下去肯定入不敷出,所以我打算弄个镖队,让学武有成的师叔们去走镖,平时有空就练武,一有人托镖就出行,赚钱和强身两不耽误……”
嗯!不错、不错,不愧是他女儿,真聪明,想出保人、保货的方法为武馆添点收入,不过他也没那么笨啊!从没管过事的他哪会管事,岳母和妻子管得太好了,以致他像个废人似的,只会教人拳脚功夫而不会带人。
躲在门边偷听的梅承勇实在放不下疼爱的女儿,只能偷看她好不好,可是腿上忽有重物一压,他看也没看的用脚踢开,以为是家中养来看门的黑狗兄旺财。
只是踢了又来,还把身体往他小腿一沉,这下子可就火了,连狗都欺人,他一家之主地位何在?
谁知低头一看,果真是小犬来了——他家那只两岁大的犬子峰哥儿,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回望父亲。
“看姊姊,不要罚她。”坏爹。
小梅双峰作势要咬他爹,可牙口太细咬不动,他气。
“啸!小声点,姊姊做错事,要罚。”他鬼鬼祟祟的弯,唯恐被人发现。
“不小声,不罚,姊姊疼峰哥儿,乖。”是爹不好,乱罚人,姊姊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哎呀!你属狗呀!还咬人,这口牙还没长齐呢!”怎么又来个暴脾气的,跟他姊姊一模一样。
“姊姊、姊姊,我来看你了,爹爹坏,不要理他,峰哥儿好,陪姊姊……”腿短的小人儿跑得快,钻过他爹的裤裆往祠堂里跑,边跑边喊姊姊,可爱的模样令人莞尔。
吃里扒外,白养他了。见状不对的梅承勇赶紧开溜?谁知一回身便与扬着饭盒的王婶磕个正着,尴尬的装没事。
“送晚膳呀!”
王婶愣了一下,看看刚过午的天色。“是的,老爷。”
午膳尚未用哪来的晚膳,这话真古怪,她在心里嘀咕。
“快送进去,别提见到我。”当爹的不容易啊。
王婶一脸困惑,手提饭盒走进祠堂。“小少爷别缠着小小姐,快让你姊姊吃饭,喔!吃晚膳。”
“晚膳?”梅双樱懵了。
见她怔住,王婶霍地明白。“老爷刚走,他说的。”
她恍然大悟的喔了一声,捂着嘴吃吃发笑。“自家的孩子自家疼嘛!我爹肯定心疼罚我了。”
“姊姊,吃。”梅双峰捉起|块酱京排骨就要喂姊姊。
漠生也笑了。“师父罚你是罚给外人看,做做样子免得落人口实,不然林家人又要说师父纵女为祸。”
“哼!我哪祸害他们了,没瞧见我让林小笨赚了多少银子,那些百年人参、千年灵芝的,还有各种药材,他仁善堂有钱也买不到……”是她不计较,他们才能赚大钱。
“好了,别提这事,多吃一点,怎么才一天就瘦了……”
闻言的梅双樱咯咯笑。“不瘦不瘦,大师兄也吃。”
“姊姊,峰哥儿也要吃……”没桌子高的小人儿也来凑热闹。
“好,姊姊喂你,你要嚼一嚼再吞下去,不要噎着了。”她夹无剌的鱼肉,吹凉了才给弟弟吃。
“嗯!”好吃、好吃。
看着共享一个饭盒的三个孩子,王婶眼中泪光闪动,她思念芳魂已杳的小姐,心疼早没了娘亲的姊弟,峰哥儿这辈子都不知道亲娘的长相……
不行,不能哭,她还得多活几年,替小姐顾着这几个孩子,没娘的他们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