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郭逸海走得并不快,可他的步伐很大,婉儿根本跟不上,只好看着他先登上那座黑色巨礁。
他回头对她呼喊,但在浪潮声中,她只看到他的嘴在动,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屹立在礁石上,夕阳投下了他的剪影,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
“快看,涨潮啦!”他忽然走过来拉起她的手,然后好像无法再忍受她的迟缓和笨拙似的,俯身将她抱起,大步跑下石崖。
震惊地看到自己正紧紧贴在他胸前时,她的身体变得异常僵硬。
可还没等她想到该如何指责他的行为,他已经把她放回地面,她的注意力立刻被眼前这片正被海浪吞吐着的沙滩吸引了,她从没来过这样的岬角。
“脱掉鞋,快点,潮水来了!”他催促她,并先将自己的鞋脱下,放在身边的石坎上。
她立刻脱掉鞋子,把自己小巧秀气的鞋子放在他的厚底鞋旁边。看着两双并排而放的鞋,她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甜甜的,憧憬的……
“婉儿,快来啊,你还在磨蹭什么?”
他失去耐心的呐喊,在海潮声中显得格外急切,打断了她的遐思。
她红着脸跑到他身边,一波海潮向他们涌来,未曾料到的力量击打在她赤裸的脚上,她尖叫着往后退,但仍被浪花弄湿了裙脚。
“这海浪好大——啊,好多螃蟹!”她的惊呼变成欢叫。
“是啊,快抓吧,这就是我们的晚餐喽。”
被海浪冲上沙滩的螃蟹、海蛎和贝螺随处可见,有的在第二个浪潮中又被卷入海中,可是大部分都留在了沙滩上。
她大笑着追逐试图逃跑的“猎物”,然后拉起已经潮湿的宽大裙摆,把“战利品”兜在里面。
“很聪明!”郭逸海赞赏着,也将自己的收获放在她身上。
很快地,他对她说:“够了,那些留给明早拾海的孩子们吧。”
她点头,知道每逢大汛期的清晨,都有老人孩子在海滩上“拾海”,可她不知道原来那些海鲜是在傍晚涨潮时就被“送”上岸的。
跟着他走到石崖边放鞋处,她发出哀叹:“糟糕,忘记洗脚,脚上都是沙,怎么穿鞋呢?”
他笑了笑。“一点细沙怕什么?”
婉儿看着他单脚跷起,随意抖一抖后,迳自套进鞋子里,再以同样的方法穿上了另外一只鞋。她站着没动,心想她可不能像他那样穿上鞋。
他似乎没想要她穿,抓起她的鞋子,放在她提高的裙摆上,然后双臂抱起她。在她张嘴想说话时,他说:“好好看住我们的晚餐,我看到有螃蟹想跑了。”
她赶紧低头,捏紧手中的布料,而就在她分心的时间里,他已经抱着她上了礁石,在一个凹进山崖的石洞前放下她。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些树枝。”
在他忙碌着准备篝火时,她已经把裙里的海鲜抖落在地,再用石头把它们围起来,避免它们逃跑。
很快地,篝火点燃,天也黑了,在初升的月亮和涌动的潮声中,他们吃着自己亲手捉来的海鲜,像一对老朋友般的聊着天。
“我忘了,你不回去吃饭,崔大人会担心吗?”等两人差不多吃饱时,他突然想起来,抱歉地说。
听他提到父亲,婉儿脸色微变。“不会,我父亲已经有一整年没有与我同桌用餐了,今晚也不会。”
听她这么说,郭逸海很吃惊。“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她淡淡地说:“那又如何?爹爹不记得我的生日。”
“怎么可能?”他大吃一惊,随即试探道:“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他当然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的神情令婉儿莞尔,心情竟不再那么阴郁,不禁暗想,他真是个直率又好相处的人。她理解他为何吃惊,因为自己也很吃惊,她从来不喜欢把心事告诉别人,可是却情不自禁想对郭逸海倾诉。“我爹与我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
随后,她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
他专注地听着,知道了她出生在建宁珍珠村,那里山清水秀,温馨宁静。在她两岁时,母亲因病去世,此后她由外祖母抚养,直到两年前外祖母忽然病逝,她才被唯一的亲人——她的父亲崔大人接来泉州。
从她的语气和神情中,他可以看出她思念故乡和去世的亲人,在泉州生活的这两年并不快乐。因此他问:“你不喜欢泉州吗?”
她思索着回答他:“也不是,泉州很繁华热闹,可这里不是我的故乡。”
她继续告诉他,外祖母为了不让她成为像她娘那样羸弱的“药罐子”,从她懂事起,除了教导她女红,请私塾先生教她读四书五经外,还请剑客教她剑术。
听到这里,他满脸笑容地打断她。“难怪你的剑术不赖,想必你外祖母都是请那些遁世剑客传授你剑法,对吗?”
他轻快的语气和英俊的笑容,令婉儿因回忆而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不由也笑了,回答道:“对,我的师傅是遁世剑客,而且个个都为人正直。”
笑容让她本来就秀丽的五官,更添了惊人的美丽,他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喃喃地说:“你外祖母把你教得很好。”
“是的,外祖母很疼我,也非常以我为傲。”婉儿因快乐的回忆而眉飞色舞。“你知道吗?外祖母对我要求很严,她要求我剑术文章,骑马射箭,捕猎女红,样样得精。所以我虽然有点瘦,但从来不生病。”
说着,她还自豪地对他挥挥胳膊。
郭逸海注视着她,想起最初看到她独自跪在山崖上哭泣时,曾以为她是个悲伤忧郁的女孩,而现在,他相信她本性开朗豪爽、热情活泼,是她的父亲和骤然改变的生活,令她变得郁郁寡欢。如果可能,他愿意帮助她恢复快乐的心情。
随即,他十分惊讶自己的想法,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为何就对她有了这种强烈的保护意识?
应该是她的单纯和孤独吸引了他,让他有了想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冲动。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他对她那位不愿与她同桌共餐的父亲感到愤怒,如此甜美可人的女孩,竟得不到亲生父亲的疼爱!
“你父亲真是个没心肝的怪人,难道他看不出你有多可爱吗?”他忿忿不平地说。
他对她父亲的谴责,虽然令婉儿吃惊,却也让她备感欣慰。这两年,除了侍女翠云,从来没有人给予过她这样的赞美和安慰。可她仍不愿自己的父亲被人看低,于是急忙说:“我好高兴你认为我可爱,不过我爹爹可不是怪人。”
她三言两语把父亲的家世告诉了他:崔家是兴化有名的道德世家、书香门第,后来因家道中落,爹爹被他的姑妈,也就是婉儿的外祖母带到建宁抚养,与姑妈的独生女成为青梅竹马,感情很好,长大后由外祖母做主成了婚。
婚后,爹娘的生活十分甜蜜,可惜娘的身体太差,怀孕生女后更加羸弱不堪,在她两岁时病逝。
极度伤心的爹爹从此很少回故乡,也不关心她,直到外祖母去世,她被接到父亲身边,才真正开始认识父亲。
“难道他把你娘的死,怪罪到你身上?”他难以置信地问。
“恐怕是的。”她低沉地说,又补充道:“不过我也不对,来泉州后,听到有人说爹爹是弱将,治不成军,我就去跟他说,要他改,结果让他更讨厌我了。去年生日时,我本想让他高兴,备了家乡菜,可是他不喜欢……”
回想起去年被父亲拒绝的感受,她眼眶发烫,于是停住话,用力拨弄着火堆里淡淡的火苗,黯然地想:郭逸海说错了,爹爹不是怪人,她才是。因为她竟然相信爹爹深爱娘亲,就一定会爱她,给予她渴望已久的父爱。
尽管她竭力掩饰,郭逸海仍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不由对她父亲将失妻之怒转嫁到女儿身上,漠视她、伤害她的行为深感不齿。
他很想告诉她,她父亲的行为罪无可恕。可是他不愿再刺伤她的心,于是用平静的语气安慰她。“你父亲是个笨蛋,他不知道他损失了什么。”
看到郭逸海眼里的同情和怜悯,她感到更加想哭,可是她绝不能哭。因此她垂下头拨弄着树枝,强咽下眼里的泪。
郭逸海目睹这一切,善解人意地不再多问,以免触碰她更多的伤痛。
“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世,那么你也有权知道我的。”他微笑着说,把他们的谈话引向了轻松的话题。
知道他在设法消除她的悲伤,婉儿很感动,而她也想了解他,于是安静地听他用生动活泼的语言,说着他的家人、朋友和师傅。
得知他是合欢岛二少爷,五岁起就被娘亲送到泉州少林寺,与大哥一道拜师学武,十岁改投一元法师门下为徒,并随师傅云游四海时,她羡慕地说:“有得道高僧为师,难怪你的武功那么好!”
“是的,我很幸运。”他回忆着那些有趣又难忘的往事,感恩地说:“我师傅武功高强,才学丰富,随他云游天下的那十年,我明白了好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看出他很喜欢他的师傅,而他跟随师傅走南闯北的丰富经历,深深吸引了渴望遨游天下的婉儿,于是她不无遗憾地问:“你为何离开他呢?”
“我才不想离开呢,是师傅执意赶我走。”他的眉头不快地皱起。“王大人与我师傅是朋友,师傅说如今倭寇横行南海诸岛,朝廷正值用将之时,所以要我投奔王大人。”
“你怨你师傅吗?”婉儿问,又安抚他道:“可是你师傅说得没错,王大人要你来泉州,就是因为这一带海盗经常犯事,倭寇迟早会来。”
“刚开始我是有点怨师傅,不过现在不了。”他意气飞扬地说:“我娘常说好男儿习武为强身,更为护家保国。得知我被王大人推荐,授任泉州卫所参将,我娘很高兴。如今,如果倭寇敢来,我准揍得他屁滚尿流!”
豪情染红了他年轻的面庞,有着与他同样的豪情壮志的婉儿,看着他光彩逼人的五官,崇敬地说:“我也会跟你一道揍倭贼!”
“你是女子,照顾好自己就行,杀倭寇、灭海盗是我们的事。”
她生气了。“谁说女人就不能杀倭寇、灭海盗?你小看人!”
见她双目冒火,郭逸海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子,连忙笑道:“是我不对,不该小看了婉儿姑娘。”
看到他赔罪,婉儿明白他并非有意轻视她,于是不再生气,并对自己的小题大做感到惭愧。
两人静静地看着彼此,感到有种亲昵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婉儿轻声问他:“你几岁?”
“二十。”他低下头,用石头将残火压灭,补充道:“年底满二十一。”
“哦,你这么年轻武功就那么好,我也想像你一样。”
“像我什么?当护卫?”他笑着逗她。
“不,像你一样武功高强。”
“没有那么高强。”他谦虚地说,也不忘鼓励她。“你也有很好的基础。”
她气馁地说:“可是我的内力不够。”
他笑了,觉得她真的很可爱,既要强,又有自知之明,于是指点道:“那就锻炼内力。你可以每晚睡觉前打坐,早上起床后扎马步,平时多爬山跑步,这都可以提高内力。”
“真的这么简单吗?”她怀疑地说。
他摇头。“一点都不简单,要每天坚持,一、两年后才能见到成果。”
她信心满满地说:“我明天——不,今夜就开始,而且会每天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