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夜好觉、精神奕奕的范逸红一踏出饭店就听到这首儿歌。她很自然的顺着这首歌的词义,看了看晴朗无云的天空。
没错,今天天朗气清,确实是适合出外郊游踏青的好日子。
不过,这里不是布达佩斯吗?怎么……
好熟悉的歌曲,好熟悉的语言……
有点疑惑,范逸红转头看一下是谁在唱这首歌。
一望之下,她当场傻了眼。
见鬼了,怎么是这瘟神?
范逸红不可置信的瞪着眼前这位斜靠在饭店外的围墙,正哼着歌的男子。
“又是你?”她的声音有点颤抖,手指着他。
赶快拿盐来!本小姐要撒盐驱邪!
“正是小生在下我是也。”他完全不理会她看到他时满脸惊讶的表情,眉开眼笑的连忙站直,“看样子小姐你睡饱了,今天精神真是不错,眼睛有神,讲话也有力气多了。”
精神不错?眼睛有神?讲话有力气?废话!任何一个人看到他都会充满“生气”,精神哪里委靡得起来?
瞪着那名男子,范逸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范小姐,请问你和这位先生认识吗?”突然她身后冒出一句东欧腔浓厚的英文。
他闻言,连忙探头一看,看到她后面跟着两位东欧男子。“这两位是?”他用中文问她。
范逸红有点得意的道:“我的导游和司机。”
现在她导游和司机都准备好了,这个陌生男子可没有借口赖在她身边了吧。
她好整以暇的等着他走人,反正她已经不需要他的帮忙。
“喔。”他了然的点点头,“我本来以为小姐人生地不熟……”
她端起一脸假笑,“本来是人生地不熟,不过我已经请好导游了。”
“那正好,我一直想要逛逛布达佩斯。”话锋一转,他突然说道:“我没钱请导游,你不介意我跟你共用一个导游,一起逛逛吧?”
范逸红的笑容当场僵住。
天……天杀的……
她满肚子的恶言恶语开始酝酿。
堆着已经快垮掉的笑容,范逸红很礼貌、很客气的问:“你的匈牙利语挺好的,应该在这里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吧?”所以应该不需要导游!她在心里补上这句。
“我是在匈牙利待了一段时间,不过才刚来到布达佩斯。”他笑得好无辜,“因为布达佩斯的消费水准比匈牙利其他城市略高,我是打完了工、领到工资才有钱来这里旅行的。”
“你来自助旅行?”她听说有一种人长年在国外旅行,缺旅费时就回到国内或是在国外想办法打工凑旅费。只是她很难相信真有人能够边打工边自助旅行,这样随走随停、随心所欲,完全没有事先计划,也没有考虑到往后的日子,她好难想象。
“小姐,请你看在我们都是台湾人的份上,让我跟着一起同行吧?”不顾范逸红僵硬的笑容,男子堆起讨好的笑,语调变得讨好、卑微,“有导游游览和没有导游游览,对于了解一个城市是有很大差别的。”
“这……”其实她也没这么小气,只是她和这名男子非亲非故,突然之间要跟陌生人一起旅行,实在让人很难下决定。看到范逸红迟疑,男子连忙说起同行的好处,“虽然我无法另外支付导游费,可是吃的方面我还是可以自己支付的。况且有个同乡的人同行,也比自己孤单一人在异国更有亲切感啊。”
范逸红不语。
“我懂一些匈牙利语,总有一点小用处!”男子竭尽所能,几乎是掏心掏肺的挖出自己所有的长处。
“我知道了。”范逸红抬起头来看着他。“我当然很欢迎你跟我同行,至于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不可讳言,懂得匈牙利语确实是说服她的重大关键。
导游和司机都是匈牙利人,且知道她不懂匈牙利语,若是两人想对她图谋不轨,虽然这名男子也不见得可靠,不过至少他不是跟他们两个匈牙利人同一伙的,又懂得匈牙利语,如果真发生什么事,或许可以帮她。再者,能在异国讲家乡的话,多少也可抚慰她思乡之情。
打定主意后,她转过身去,对那两名匈牙利人道:“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他也要跟我一同前往。”
两人面有难色,但他们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点头接受。她接着转身看向他,问道:“我们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范逸红,范仲淹的范,安逸享乐的逸,红色的红。你呢!”
听了她的名字,他眼中闪过一丝丝诧异,不过他马上掩饰惊讶的表情,换上一副笑脸,“我姓孙,名拓。孙子兵法的孙,开疆拓士的拓。”
说完,他仔细看着范逸红的反应,见她一如往常,没有特别的表情,他才松了一口气。
“……国家艺廊所收藏的创作超过七万件,都是中古到二十世纪匈牙利的绘画和雕刻。绘画是以人物画像为主……特别是一楼大厅正面的巨画,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幅,描绘出土耳其战争的壮烈景况……
“听说我们匈牙利人的祖先是中国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于西元一至二世纪左右迁居过来。在西元八九六年,一位名叫阿佩的王子率领我们马札儿的勇士从中亚来到此地。其后裔史蒂芬一世建立中央集权的国家,是现在匈牙利的开国者。后来蒙古人消灭了阿佩家族。到一五二六年,鄂图曼土耳其帝国打败我们匈牙利人,两族之间展开了许多次恶斗,这幅画就是描述当时的情景。”
布达佩斯是由布达和佩斯两个相对于多瑙河两岸的城市所构成的双子星城市,是个相当罗曼蒂克且具有特色的地方,所蕴含的文化艺术也相当丰富。范逸红一行人的第一个旅游地点是位于布达市的国家艺廊,其前身乃布达皇宫的一部分。
范逸红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游览,首要参观的地点一定是当地的博物馆,因为如此不仅能最快了解一个国家的历史,并且能接触其核心精致的文化,这是她的兴趣。
匈牙利虽然曾经为共党所统治,但其千年所流传下来的文化资产仍十分丰富,国家艺廊所收藏的珍贵绘画和雕刻,让人看了如痴如醉,而导游纳克一如司机保罗所推荐的一般,是个尽责而多闻的好导游。
一切都是这样美好,如果那个叫孙拓的男人正常一点的话。
范逸红偷偷瞄了一下身旁那位张大着嘴、一副不可置信表情的男子,要不是现在在公共场合,她要顾及形象,她实在很想狠狠的踹他一脚。
“我真是不敢相信!”孙拓打从一进国家艺廊,就扯着大嗓门边走边叫道:“这么宏伟的建筑,这么美丽的地方……”
“小声点。”她忍不住压低声音提醒。典型的乡下人进城,这么大声又这么俗气,真丢人!
“我竟然有钱进来这里。”
“那是我的钱。”范逸红咬牙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小气起来,连这种小钱也斤斤计较。
国家艺廊的门票是匈牙利币三百福林,连台币四十五元都不到,对她而言,四张门票自然是小钱。
“都一样啦,总归我就是进来了。”孙拓说得理所当然。
她懒得理再他。毕竟争论这种谁出钱的小事,实在很无聊,有失她身为范家一分子的身份。
纳克以十分崇敬的语气解释着这幅描绘土耳其战争的缜馆之宝。
当范逸红被这幅画所描述的惨烈战况而吸引时,孙拓突然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了不起,中国历史上比这个惨烈的战争多着呢!”
听到这句话,她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见她没有说话,他以为她没有听到,又复述了一遍,“你有听到吗?我认为中国历史上比这个更惨烈的战争多如牛毛,却很少见到中国人会特地画一幅画来纪念那些战争。”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在心里补上这句,翻了翻白眼,她选择装死,继续若无其事的看着眼前的画。
见她还是没反应,他道:“没听懂啊?那我换一种语言好了。”然后他说起英语,“It's my opinion that……”
“你管人家。”第一时间,范逸红紧急制止孙拓的英文演讲。
开玩笑!他是要引起中匈之间对于哪一国战争比较惨烈的舌战吗?
“可我真的认为中国的战争比匈牙利面对的战役惨烈许多啊。”他一脸无辜,改以中文继续发表他的高论,“像英法联军、八国联军,有哪一个国家像中国一样,被数个强国一同围攻?”
“在博物馆里先不要讨论这此问题,出去再说。”她瞄了瞄正一脸疑惑看着他们的司机和导游,“尤其不要用英文把你的高见说出来,免得你走不出这博物馆。”
“小姐,你这是威胁耶。”
“我就是威胁,你能拿我怎样?”
“咦?‘有教养’的上流社会小姐也会说这种话?”孙拓挑高浓眉看了看她,特别强调“有教养”三个字。
“那要看我跟什么人说话。”范逸红忍不住反唇相讥。
面对这个人,她的脾气就是很容易失控!
“可是我还以为千金小姐不管是跟什么人讲话,语调都是细细柔柔,好脾气的。”孙拓不禁摇头叹息,“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啊。”
“戏剧和现实是不同的!”她一语戳破他的幻想。就是有太多戏剧描述豪门家庭的剧情太过不切实际,所以有很多不认识她的人都把她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柔弱千金。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现实中,身为上流社会有教养的千金小姐的你,实际上是个说话大小声、没啥温柔的人 ?”孙拓一脸惊讶的说。
“我何时说过这些话?”这个男人怎么这么会牵拖?她睁大眼睛,倏地抬头瞪着他,音调也不自觉的提高。
两人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大声,语调也越来越激昂,博物馆内已有人将视线投射到这两个东方脸孔上,范逸红和孙拓却兀自未觉。
本来她很想用睥睨的眼神看他,不过拟于身高比不过人家,那种由上往下看的睥睨动作就是怎么也做不出来。
稍稍测量两个人之间的身高差距,大概相差二十公分吧!这个男人一定超过一米八。
没事长这么高干吗!范逸红有点懊恼的想。
看到她不经意流露出的表情和动作,孙拓自然知道她脑子里的想法,“别跳,你再跳也长不高了。”
啥?她双眼睁得老大,心中的那把怒火霎时之间烧得更旺。
“咱们言归正传。方才是你自己说戏剧和现实是不同的,所以我想,说话大小声、没啥温柔的人是指你,应该没有错啊。”
他的话有如火上浇油,范逸红这座火山即将爆发。
“你你你你……”她纤纤玉指指着孙拓的鼻子。
“我我我我?”他好笑的学着她,也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你你你……”天杀的上流社会的教养,教她有满肚子的脏话,却一句也无法从嘴巴里吐出来。
他满眼笑意,故意指着自己问道:“我怎么了?”这么容易就生气,脾气真差,不过充满怒火的双眸却闪亮得让他移不开视线。
天晓得,为了能再看到这么闪亮的双眸,他实在无法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这位美丽的千金大小姐。
“想骂人,却骂不出来?”他笑问道。“别装了嘛,‘戏剧和现实是不一样的’。”
“你这个浑球!”她痛快的放声大骂。
同一时间“嘘——”几十道惊讶、责备、鄙视的眼光从四面八方直射过来,顿时将孙拓和范逸红射得千疮百孔。
当场,她像石头一样呆愣住。
“呜呜呜……”
“抱歉,别哭了。”唉,他没事干吗嘴贱,惹大小姐哭。
“呜呜呜呜……”
“哎哟,都是我不好。”看吧!报应来了。
“呜呜呜呜……”她的哭声越来越大。
“这一切都是我混蛋啊!”骂他什么都可以,只求求她别再魔音传脑了!
一个女子哭得惊天动地,坐在离国家艺廊不远处的石阶上,旁边两名东欧男子加上一名东方男子,正一脸不知所措。那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正是刚刚表演惊声尖叫,被馆方“请”走的范逸红。
她身为台湾范氏企业中最有气质、最冷静自制的“玉面罗刹”,竟然会失控到在这里鬼吼鬼叫,高八度的尖嗓音让警卫人员立即出现,当场就将他们四个人赶出来了!
她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丰功伟业”啊?这下子要是传出去,她只怕上吊自杀都洗脱不掉这种耻辱了。
都是眼前这个男人害的!
一想到这里,范逸红抬起头来瞪着孙拓,只见孙拓手足无措的看着她。
她竟然被眼前这个看来像是个流浪汉的男子摆了一道!一看到他的脸她就有气,又将脸埋在手掌里。
孙拓近乎哀求的看着又低下头捂着脸哭的泪人儿,“你再哭,我就只好跟着你哭了。”说着,他真的扯开嗓子开始跟着她一起五子哭墓。
他的破锣嗓子加上范逸红的抽抽噎噎,构成了一首奇怪的交响乐,纳克和保罗两个人尴尬的看看四周,识相的先闪到一边,以免成为过路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这招果然奏效。
范逸红抬起头来,脸上犹带泪痕,瞪着孙拓,只见他一脸忧心、懊悔的表情,嘴边发出的哀嚎声不断。
“你哭什么?”这家伙吵得要命,剥夺她啜泣的权利。
听到她兴师问罪的口吻,孙拓一脸无辜,“陪你哭啊。”
“我不要你陪我哭。”
“可是你不停,我就忍不住想哭啊。”他哀嚎着道。
无赖!
含着泪,范逸红怒视着他,骂道:“我讨厌你!”这个男人连让她安安静静的哭都不成!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知道了还不赶快滚?心里骂着这句话,范逸红继续瞪着他。
“别瞪了,你漂亮的眼珠子迟早会被你瞪出来。”
见他没有离开的动作,再加上这句加火上加油的话,她的火气又再度冒起。
她加重语气道:“你让我很丢脸,所以我讨厌你!”
“我很了解!”孙拓还是叹着气。
“了、解、了、你、还、不、滚?”一字一句由范逸红的齿缝中清楚的迸出。
此言一出,两人顿时僵持了三秒钟。
他凝视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红肿,充满了怒意,这情况让孙拓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疼。
“你不逛图书馆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问了这句。“是博物馆!”他到底有没有大脑?存心要把她气死吗?范逸红几乎快要抓狂的想。
“好吧,博物馆。你不逛博物馆了?”迟钝的孙拓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踩到地雷。
“丢脸都丢死了,还逛?”她深深觉得他简直是在挑战她的忍耐极限。
“我记得你说最喜欢逛博物馆了。”
火山爆发了!
“正可谓石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孙拓的不知察言观色,换来的下场是范逸红歇厮底里的尖叫。
“就算我要去,也不会再跟你去!”她真的很想、非常想扒了他的皮!
她绝对非常乐意担任那个将他遗弃在这美丽城市的刽子手,管他身上有没有钱,她又不是做慈善事业!
她是来玩的,来开心的,顺便来找寻她为什么会逃婚的原因,不是想找罪受!
她这辈子从没这么丢人,怎知会因为这个男人而没了形象,而且丢脸丢到国外!
看到范逸红气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孙拓不禁叹了口气。看这个情形,他实在不能死皮赖脸的赖在人家身边。
可是有件事情他要澄清,上天作证,他不是有意要让这位同乡哭泣,只是……
他不过就是嘴痒,只是想逗逗她而已,没有恶意的!
又叹了一口气,孙拓站起身,瞄了一眼一直站在旁边的保罗与纳克。
打从第一次和这两个人照面,他就觉得他们有点不对劲,可是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而这短短的一天也不可能抓到什么证据。
但愿一切都只是他多虑了。
“那么我走了。”孙拓依依不舍的看着别过头不肯看着他的范逸红,期望她能再看他一眼。
他的期望落空,所以只有正午的太阳,伴着他孤独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
等孙拓走得看不见身影,纳克才对仍抽抽噎噎的范逸红道:“范小姐,孙先生已经走了。”
走了?
听到这句话,范逸红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落寞感。孙拓的离去,意味着在回台湾以前,她可能很难再听到亲切的中文了。
她想游玩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或许我们能到玛格丽特岛去。”很少说话的保罗突然开口。
纳克接着解释:“玛格丽特岛是个位于多瑙河中央,不属于布达市,也不属于佩斯市的小岛,恬静舒适,是我们布达佩斯市民主要休闲的地方。尤其今天天气这么宜人,不管是散步感受多瑙河的气息,或是租辆脚踏车环游整个岛,都是很好的选择。”
垮着脸,她突然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
“不了,我没那个兴致。”她站起身来说道:“我想回饭店,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听到她这么说,保罗和纳克两人对看了一眼,神色诡异。察觉到两人表情有异,但是范逸红现在心情不佳,根本没有心思细想,便对两个人道:“放心,我还是会给你们一天的全部费用。”
“是的,既然范小姐累了,我们就先送你回饭店吧。”纳克脸上堆满笑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