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大平盛世的大清帝国,商贾往来频繁,贩夫走卒各司其职,社会景况丰裕安稳,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江南是温柔的水之乡,也是迷人的梦之乡。金陵城著名的秦淮河,自六朝以来一直是风花雪月之地、红粉黛绿荟萃之所。由江畔夜夜笙歌灯火辉煌的景象,和雕饰华丽的画膀上的歌姬所吟唱的香艳词句,便不难想像当时纸醉金迷的浮华世界。
然而,说到金陵之最,就不能不提以糕饼生意起家的郭家;郭家世世代代以经营糕饼生意为生,至今已有一百年的历史,到了第六代接班人郭传善,更将祖传事业发展得如日中天。秉持薄利多销的原则,让精致美食不再只是贵族富门的专利品,并且不时到各地寻找新食材研发新品,求新求变的经营作风使郭氏饼铺的分店遍及全国。
郭老爷与郭夫人育有四个儿子:宗平、震平、靖平、耀平,但是郭夫人生幼子耀平时,因为难产的缘故,险些丢了性命,虽然最后母子平安,但都夫人再也不能怀孕生子。对于一直期待能得一掌上明珠的郭家夫妇而言,这消息宛如青天霹雳,郭夫人对于此结果虽然感到无奈,也只能认命的受老天的安排。
沿着车水马龙的金陵大街信步走来,除了茶馆、酒肆林立之外,处处可听见市井小贩的叫卖声,街头艺人的哈喝声,主妇们的讨价还价声。街上除了有孩童们喜爱的画精人。捏面人,冰糖葫芦等,也有供年轻姑娘、已婚妇人们妆点自身的胭脂花粉、手环耳坠等饰品店、南北杂货店、布庄、小吃摊等更是让人目不暇给。
郭家饼铺的本店位于金陵城最热闹处,店门口悬着一块醒目的檀本匾额,笔法苍劲浑厚的写着“金陵郭记饼铺”六个字,而络绎不绝的人潮仿佛着了魔似的涌向店内。
“来来来,来尝尝本店的雪花糕、菱粉糕、胡桃馅饼、莲蓉馅饼哟!”站在店门口的伙计们热情的吆喝着。
“客官,咱们的红豆糕、枣泥山药糕、藕粉桂糖糕都是刚刚出炉,还热呼呼的呢!还是你要试试最新的产品鸳鸯酥盒?送礼自用两相宜,若没尝过咱们郭记饼铺的饼啊,可就不算是正格的金陵人哪。”店内的伙计殷勤的向客人推销着产品。
不同于店铺内的嘈杂,由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巷子拐人,可以看见一条两旁植满杜鹃、木兰、扶桑等五颜六色花木,以及各种常绿乔木的林荫小径,路的尽头处有一座名为“香草堂”的幽静庭园。
这是郭老爷平日办公、休想的处所,也是指挥全国大大小小四十六间饼铺的总指挥所,因为生意日渐扩大的缘故,忙得无法回家歇息的郭老爷和郭家老大宗平也常常夜宿在此。
在香草堂大厅内,年方七岁的耀平嘟着小嘴向父亲撒娇。
“爹爹,您就让我和二哥一起下乡去收租,好不好嘛!”
郭老爷呷了一口碧螺春,清清喉咙说:“这趟你二哥出门可不像以往一般悠闲喔,况且说要和你二哥去收租其实是借口,说老实话是你想躲懒几天,不上赵老夫子的课是吧。”他板起面孔,装出一副威严样。
年老得子的郭老爷对于么儿耀平的管束并不像他三个哥哥那般严厉,心中虽然已经应允他和震平下乡去散散心,不要成日腻在郭夫人的紫云轩里,和婢女们玩男扮女装的游戏逗郭夫人开心,但表面上仍装成反对的样子,想试试他如何解困。
机灵的耀平哪会不知道父亲的心思,他转了转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用童稚的声音回答道:“爹爹,您年纪大了也该是享享清福的时候,现在城里的生意有大哥和二哥顶着,三哥在朝中任职没有办法照顾家业,虽然耀儿年纪还小,也知道我们家家业广大,光靠您和大哥、二哥是很辛苦的,耀儿想早日帮爹爹分忧解劳嘛。”
“瞧你说得头头是道,只是你年纪还小,到乡下的路途遥远,而且路上颠簸,这样一路舟车劳顿的,要是不小心染上风寒可怎么是好,你还是留在家中陪陪娘才是,以后等你大了才帮忙你爹也不迟啊!”向来把耀平当女孩疼爱的郭夫人,想到若是夫婿同意,那她就会一连多天见不着儿子女红妆的打扮,所以她着急的劝儿子改变主意。
郭老爷瞄瞄脸上写满着急神情的妻子,心想她真是被自己惯坏了。当初耀儿还小,偶尔做女孩子打扮他并不十分反对,有时也觉得女童打扮的儿子十分有趣好玩,他想等儿子年纪渐长就不会再任由婢女们在他脸上涂脂抹粉,自然而然就戒了妻子的癖好,所以一开始他并未加以干涉。
但他没料到,耀平是个十分善体人意的好孩子,明白娘亲是为了生他而难产,导致再也无法生育的遗憾,所以对于娘亲的行为十分体谅,也不会面露不悦,反而装成乐在其中的样子。
“我说夫人哪,耀儿年纪小小就有这份孝心,我们就成全他,让他随震平去散散心也好,说不定此行耀儿会有一番新的发现也说不定。”郭老爷开口帮儿子说话。
“既然老爷都同意了,那我也就不反对了。”觉得没趣的郭夫人无精打采的说。
“耀儿,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可要好好听你二哥的话,乡下地方可不比咱们家里方便,吃的喝的都有人照应,要是真不习惯,记得叫老管家租辆马车送你回城,可别硬撑着知道吗?”郭夫人不放心的说。
“娘,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娃儿,您放心,我没问题的。”梳着女童发辫的耀平欢喜的回道。
“对了,启禀娘亲……”一脸调皮的耀平将手绢往后一抛,学着满州女子请安的姿态,吊着嗓子细声娇气的向坐在太师椅上的郭夫人说:“明日下乡可否准许耀儿恢复男儿装扮,让一个小姑娘家抛头露面……怪难为情的哪!”
香草堂的阵阵笑声传到厅外,枝头的一对黄鹂鸟正啾啾地呜叫,似乎在歌颂着江南的春天。然而,堂内嘻笑的三个人并没有自觉,对于郭家而言将是一个不一样的春天。
※※※
翌日清晨,郭府大门前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小厮正忙着替一对栗色马套上衔辔。
“阿福,都准备好了吗?”一名俊逸的年轻人询问道。他穿着石青色夹袍,腰束湖水绿腰带,腰上还佩着绣有鸳鸯戏水荷包。
“二少爷,都好了,可以出发了。”阿福站在马车旁必恭必敬的回答。
此时,盛装打扮的郭夫人由婢女春莺、春燕搀扶着走来,她对着正在整装的儿子交代道:“震平,我听老管家说去年因为雨水不足,所以乡下收成并不好,若是佃农缴不出租金,就让他们用农作物来抵债,或是写张借据让他们明年再还也无所谓,我们家并不缺这点小钱。况且这些佃农长期辛勤耕种,帮我们照顾田地,省了我们不少事。”
向来菩萨心肠,对待下人也十分仁厚的郭夫人并没有一般大户人家当家主母的精明苛刻。若真要挑剔她的缺点,大概就是过于注重装扮。
“娘,关于这点请你放心,爹已经再三叮嘱过我了。”震平拍拍爱马,笑着回道。
他刚想上马,眼角余光瞧见爱妻由一个小丫头搀扶出门,他赶忙丢下僵绳跑到门旁,心疼的牵着她的手。
“琬儿,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还跑出来外头吹风呢?”他低声责问她。
“人家是想和娘一起送你出门嘛!”琬儿羞怯的低着头回答。
“快让翠竹扶你进去休息。”震平以半强迫的口吻命令道。
“我看你出发后再进去。”她撒娇说,知道夫君最害怕这一招。
“好吧,可是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还有肚子里的小宝贝喔!”
“知道了。咦,你佩着我绣的荷包!”琬儿语气中带有一丝兴奋。
他拉起爱妻的手香了一下,“嗯,这样就像你陪在我身边一样。”
“大夫说你身子骨虚,要好好调养,加上你又快要临盆,一定要好好注意才是。”震平忧心的说。这趟出门,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即将临盆的妻子。
看着甜甜蜜蜜的小两口,郭夫人笑着吩咐丫环:“春莺,把我准备好的杏仁酥交给老管家,这是耀儿最喜欢吃的甜点。”
闻言,震平这才想到还没见到弟弟,他疑惑的问:“小弟人呢?怎么没见到他?”
“怎么?耀儿不是在车上吗?一大早我就要春莺到他房里去唤他起床。春莺,你有去耀儿房里吗?”郭夫人紧张的问道。
“回夫人,早上我到小少爷房里时,小少爷人已经不在房里。”春莺据实回道。
“这就奇怪了,阿福,你到花园去找找,看小少爷是不是又在那里磨蹭着了。”
“二少爷……我……”阿福支支吾吾的模样。
郭夫人觉得奇怪,便问道:“阿福,你知道小少爷现在人在哪儿吗?”
“夫人,请您原谅小的。”阿福突然屈膝跪下,抖着身体战战兢兢的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阿福,你别吓我啊!”郭夫人着急的问道。
“启禀夫人,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小少爷跑来马厩来找小的,他说怕自己睡过头错过出发的时辰,又怕夫人改变心意,不让他跟二少爷一道去,所以就央求小的让他睡在马车上,小的拗不过小少爷,所以……”
“什么?你是说小少爷在马车里睡了一个晚上?”震平大步走向马车,掀起马车车上的布帘,果然看见蜷缩在车中熟睡的耀平。
“这孩子真是的,就只怕人家丢下他,要是染上了风寒可怎么是好!”郭夫人又气又心疼。
“娘,耀平身体健康,况且现在天气渐渐暖和了,应该不会有事的,我们就别叫醒他,让他睡个够吧。等他醒了要是身体不适的话,我再让老管家送他回来就是了。”
看着恢复男童装扮的小儿子,郭夫人虽然依依不舍,也只好同意震平的提议,“好吧。”
“阿福,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一路上你要好好盯着小少爷,别让他再做出这种傻事了。”震平吩咐道。
“是的,二少爷。”阿福一脸如释重负的答应。
“娘,孩儿有一事相托。”
“我知道,你是要说你媳妇的事吧?”郭夫人笑咪咪的调侃他,“当初看你十分反对这门亲事,我和你爹还担心琬儿嫁过来会受委屈,现在看你这么关心她,我就知道这门亲事真是结对了。”
“娘,这是琬儿第一次怀孕,难免会紧张,万事就拜托您老人家多关照了。”因为心事被猜中,震平红着脸说。
郭夫人拍拍儿子的肩膀,“你用不着不好意思,夫妻之间恩恩爱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娘会多注意琬儿的,你就安心的出发吧。”
“娘,你多保重,琬儿,你也多保重。”震平翻身上马,朝两个女人挥挥手。
看着马车逐渐驶离,郭夫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她觉得耀平像一只频频练习振翅的幼鸟,很快就要飞离她的身边。
※※※
车子尚未行至城门,耀平就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不同于平日桧木浮雕的床顶和米色纱帐,映入他眼帘的是浅色竹藤编织的车篷和摇晃的布帘,他一时间想不起自己置身何处,听到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才忆起昨天晚上苦苦央求阿福让他睡在马车上的事。
“不知道娘和二哥会不会责怪阿福?”他喃喃自语的起身。
“阿福,二哥没骂你吧!”耀平探出头问。
正啃着热呼呼的白馒头的阿福,被突然探出头询问的耀平吓得差点跌下马车。
“咳咳……咳……小少爷,你……你醒啦!咳咳……”被馒头噎到的阿福,因为缺氧而逐渐涨红的脸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还不知道自己闯祸的耀平犹自说:“幸好跟上了,好在昨天你答应我睡在车上,不然今天我一定会睡过头。”他兴奋的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
“呃……”阿福的脸由赤红转为青紫。
“你怎么不说话?是二哥责备你了吗?待会我会去向二哥解释的。”被周围热闹景象吸引的耀平根本没有注意到脸色不对劲的阿福。
“水……”阿福困难的吐出这个字。
一直专心驾车的老管家听到阿福的声音,往旁边瞄了一眼,迅速解下挂在车边的水袋递给他。
直到这会儿才恍然大悟的耀平,回过神来说:“原来你是噎着啦,我还以为你在生气,正想着要怎么跟你赔不是呢!”
灌了一大口水,终于觉得舒坦多了的阿福,这才有机会注意到男儿装扮的耀平,他睁大眼睛打量耀平身上的棠色短褂和绢质长裤。
“不错吧!这衣服好久以前就做好了,但一直没有机会穿。”耀平一脸得意洋洋的炫耀着身上的衣服。换下一身别扭的裙装,耀平恢复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活泼笑容。
“小少爷,看到你穿着‘正常的衣服’,我还有些不习惯耶!”阿福摇摇脑袋瓜的说。
“什么叫‘正常的衣服’你给我说清楚!”耀平平日最讨厌别人拿装扮来调侃他,毫不留情的拧转着阿福的耳朵。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下手轻一点,轻一点啊!”阿福强忍疼痛的哇哇大叫。
真是一对活宝啊!驾车的老管家一脸无奈的暗忖。
※※※
东年镇
一间由灰土墙砌成的狭小房子里传来妇人阵阵的哀号声,桌上的烛火忽明忽灭,焦急的男主人绕着方桌踱步。
“王产婆,里头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已经在外头等了三个时辰,他再也忍不住对着紧合着的房门大声询问。
房里除了传来妇人哀号的声音外,听不见产婆的回答,焦躁的他正想冲人房里一探究竟,房中传来王产婆的呼救声——
“快去请大夫,产妇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就快要不行啦。”
没听见外头有任何回应的王产婆,满头大汗的冲出房门,看着瘫软在地上的男人,忍不住大声怒斥:“你坐在地上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你娘子的命就快要不保啦!”
“这……这……”看着王产婆手上的鲜血,男人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哪来的钱请大夫啊!
“你别这呀那的,快去请大夫,你娘子是难产,我只是个产婆没法子救她呀!”
‘你救救她,王产婆,我求求你要救她啊……”男人跪地哀求她。
“王产婆,你快进来啊,她快不行啦!”房间里传来助手的叫喊声,来不及和他多做解释,王产婆就匆匆忙忙的跑进房间。
“怎么会这样……”男人呆滞的哺哺自语,直到一阵嘹亮的哭声传入他的耳朵,他才大梦初醒似的自地上猛然跳起。
“丽卿没死,丽卿没死是不是?王产婆,你快回答我啊!”他不相信妻子会离他而去。
王产婆将清洗好、裹着布巾的婴孩递给他时,闷不吭声的摇了摇头,明白一切的他,抱着大声啼哭的婴儿,完全感受不到第一次当父亲的喜悦。
“是个女孩子。”王产婆语带歉意的说。
“不——”他冲出屋外,像一只负伤的野狗,对着夜空愤怒的咆哮。
一阵冷风由敞开的木门吹人,桌上的烛火被风给吹灭,而被抛在屋内的婴儿仿佛预知到自己多劫的命运,哭得更加大声。
帮忙料理后事的邻人阿水婶一边哄着婴儿,一边劝着蹲在一旁烧纸钱的男人。
“我说阿贵,你可要振作一点,我相信丽卿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你这样消沉下去的。”
“阿水婶,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望着火盆里渐渐熄灭的火焰,阿贵空洞的眼神仿佛一个无助的小孩。“我一个大男人怎么有办法照顾这么小的孩子。”
好不容易把啼哭的婴儿哄睡,阿水婶将裹在粗布里的婴儿交到她父亲手上。“这女孩长得可真像她娘。”都是一副狐媚模样。
“阿贵……”阿水婶舔舔嘴唇,吞口口水后继续说:“我看你也没有办法照顾这孩子。唉!这孩子一出生就克死亲娘,再留下去恐怕也不好,不如……不如咱们就举行‘洗儿’仪式吧。”
“什么?阿水婶,这是丽卿唯一留下的孩子,我怎么忍心……况且这是犯法的呀!”阿贵怎么也无法想像这种残忍的事情。
闻言,阿水婶温怒,“那你也得把这苦命的孩子送走啊!女儿统统都是赔钱货,就算你辛辛苦苦的把她养大了又怎么样,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可能帮你照顾田地,况且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到时你还得张罗她的嫁妆。依我着哪,你应该再讨房媳妇,一来照顾你的生活,二来帮你生个传宗接代的胖儿子!像我家阿花,就是贤慧又有福气的姑娘家啊!”说来说去她就是在推销自家的闺女。
看着逐渐动摇的阿贵,阿水婶再度加把劲游说,“虽然我这么说是有点残忍,但是像你带着个前妻的孩子,有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敢嫁给你,当后娘可不是件轻松容易的事哪!”先把这孩子送走,省得自己女儿嫁进来后还得伺候别人的孩子。阿水婶心里拨着如意算盘。
“送走?要送去哪儿呢?这孩子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此时的阿贵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你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还顾得了她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我看明天一早我就帮你把孩子送到郊外的养生堂吧。”
抱着熟睡的女儿,阿贵摇头叹息,“乖女儿,你要原谅我这个没用的爹……”他轻易的向命运低头。